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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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短篇小说 小场小故事 (1)

小场小故事

小场,距城一百五十里,四面环山,道路险阻。公元一九八五年,农历牛年,小场乡民用牛的劲头,凿通了一条连接南北的简易公路。路成之后,县汽车队灵活机动,将原来三天一次的Z乡班车,改道经此而过。这自然是乡民生活中一大乐事。

不过,也会生出一点风波。这个小故事便发生在第二次班车路过之后……

“市管员”董老头,在小学校操坝(此处是农贸、竹木市场,此时又兼作车站)发现三个值得怀疑的人。

董老头六十岁,矮胖身材,呈灰白色蓬松面皮,额角布满皱纹,腮帮软绵绵耷拉下许多肉疙瘩,头发短而稀疏。长相虽极一般,又没有文化,却因旧社会苦大仇深,做过工宣队长进驻当地最高学府——小学校。两年前,子袭父职,他便从站了二十多年的供销社灶台上退了下来。人退休,革命意志不衰退,好管场上闲事,乡政府便请他做了“市管员”——市场管理员之简称。老头就整日一副雷公脸,谁撞见谁心里难受。连新婚不久的儿媳妇见了,亲亲热热也会变得忧郁不安。而忧郁会更加痛苦,本来痛苦就会——不想活命。那次媳妇悄悄和丈夫商量,想去城里将头烫一烫。不期老头听见了他们的私房话,便一顿大骂。媳妇过门没几天,又羞又气,就要去跳场尾的回水沱,幸被邻居劝住。

董老头发现三个值得怀疑的人,准确时间是十时十五分。那时,一辆挤得水泄不通的由南而北的客车,和另一辆同样针插不进的由北至南的客车,同时在小学校操坝停下。若干个“黄泥巴脚杆”闹闹嚷嚷地从车门拥挤出来(挤的程度,使人想起“野蛮装卸”几个字)。先是,在从由南而北的车上下来的人群中,出现一个惹人注目的女子。董老头一见这女子,心里便像被什么撩了一下,痒痒的怪不舒服。接着像约好似的,从由北而南的客车上,也走下同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两个女子相见,便像一丘之貉(董老头思维中的词。这个词是他做工宣队长时学到的),手拉手连比带画,又说又跳。董老头已是满腹疑云,却不料又从车上跳下一个男子,直往两女子扑去。接着,三个人便围成一团,好不……董老头的牙根一阵酸痛(他一见不顺心的事,牙根就会发病),马上就断定了这二女一男有重大嫌疑。于是,立即差人报告了乡公安员。

乡公安员年届五十,从民兵排长到治保主任,再到“公家人”,在小场上供职二十余年,既无惊天动地的伟绩,也没一星半点的过失。原因是小场的老百姓知足常乐,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很少有扒手行窃,更没有发生过杀人越货、拦路抢劫的恶性案件。所以,公安员同志在悠闲地按月领薪俸的同时,又有点无所作为的苦恼。特别是近两年,更一心想搞出点成绩,以便在光荣退休之后,还能赢得乡民仰慕的目光。因此,就有了格外兢兢业业的精神和尽职尽责、一丝不苟的勤奋。听了董老头派人来报告的消息,公安员同志便立即整理戎装(扣好干部服上面两颗扣子),威武雄壮地执行任务去了。

不一时,三个有嫌疑的人,就由公安员同志带着,出现在小街上。

这是三个极年轻的青年。两姑娘一高一矮,矮个的姑娘圆脸盘,大眼睛,眉毛弯弯细长,头发拳曲,拢在脑后,用手巾打着个漂亮的蝴蝶结。身上的连衣裙,领口很矮,露出脖子下一块白雪般丰腴的肌肤。且连衣裙又极薄极柔软,看得见贴肉的白白的胸罩。藕荷色高跟塑料凉鞋,淡黄丝袜,走路的姿态分外婀娜。苗条的姑娘瓜子脸,同样的柳眉大眼,鼻子小巧而轮廓分明,得体的瀑布般的披肩长发,同样的极薄极软的开司米连衣裙,衬托出身子优美的曲线。乳白色半高跟鞋,棕黄色长丝袜,如出水芙蓉,淡雅、端庄、妩媚。小伙子也是非常英俊,颀长的身材,四方脸,大鼻梁,上架一方框墨镜,嘴角一抹漂亮的小胡子,白色涤纶衬衣扎进牛仔裤,透出一股潇洒、风流倜傥的灵气。

现在,他们各自提了自己的行李,面庞上挂着惶惶的表情。偶尔互相顾盼几眼,那眼神既亲切,又有疑问。进入小街,猛听得一句苍老而高亢的呼喊迎面劈来:“我的女啊——”全然是喊他们。两姑娘兀地停住脚步,便看见一白发妇人,拄了丈长的竹竿,颤颤巍巍呼唤着踱来。三青年眼睛闪闪地放着惊奇的光。正疑虑时,公安员同志一声断喝:“一个疯子,有啥看头?走!”三青年头皮一阵发麻,便又随公安员同志前行了,各自心里却又多了几分惶惶不安。老妇人的喊声渐细,最后如游丝消失在远远的空气中,三青年便把目光投向街道。街道狭窄如一条带子,全用青石板铺成。也不知经历了几代人的踩踏,已凹凸不平。头天下过雨,阳光在凹处的积水里,扯长脸调皮地笑。

一条三尺宽的巷道里,摆着几只农民收肥的粪桶。一个男人正旁若无人地拉长行头对着粪桶撒尿,一边回头看他们。两姑娘触电似的,倏地收回目光。却又看见那边一个卖耗子药的“跑滩匠”,瞪着圆溜溜发红的眼睛。三青年一见他面前那堆死鼠,禁不住全打了个寒战,又急忙忙把眼光移到街房上。街房全是圆柱、圆梁、圆椽,粗犷而雄浑,又觉沉闷。因为实在太低矮,只消稍稍一跳,便会触到屋檐。房顶的瓦上,滋生着一层细绒般的青苔,阳光下嫩绿得可爱。两边人家遮太阳的篷布,在街上相接,严严地遮住了街面。太阳非常顽强地从上面透下一点光来,胭脂一般轻柔。高脚芦花公鸡带一群夫人,在玫瑰红中溜达,看见他们走来,并不逃遁,只抖擞两下羽毛,温驯地让开。

一切是这样的古朴,使人想起某些永恒的东西。从蜂房般嘈杂的、远远的大城市来的三青年,猛置身在这异常宁静的氛围中,新奇得有了种悠悠不定的感觉。好像在来时的路上,丢失了什么贵重东西,一时叫人产生莫名的忧愁。

“进去!”公安员同志威严的命令,使三青年神经一紧,脸上的惶惶、忧愁之色更加凝重。

青年中胆子最大的小伙子,颇不服气地反问道:“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

公安员同志的工作经验自是十分丰富,一瞪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火焰,对英俊的青年呵斥道:“你们自己明白!”

三青年于是诚惶诚恐地进了里面屋子。公安员同志手把门扣,仍是十分严厉地命令道:“问题没弄清楚,不准乱动!”说罢,“砰”地拉严门,上了锁,急匆匆便去向乡党委书记汇报。

乡党委书记是个魁梧的大汉,因出身于农民家庭,又常和农民打交道,就有了农民的憨厚质朴和可亲可爱。常年穿的是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劳动布裤,下乡时还穿麻耳草鞋,于是便有“朴素的书记”之美誉。朴素的书记“体改”后,才从彼乡调到此乡。新官上任,很想干番事业一鸣惊人。无奈上任以来,只处理了几个滑头女人违反计划生育的区区小事,竟无大事可抓。于是,书记在寂寞中,便期待辖地内能发生某种偶然事件。

公安员同志来向朴素的书记汇报的时候,朴素的书记正在一个乡属单位负责人会上发表演说。小场虽小,肝胆俱全,单位却有十几个。朴素的书记见公安员同志神色严峻地走了进来。知道有要事汇报,马上停止了讲演。公安员同志便用了格外神秘,只让书记一人听到的口吻汇报。但因心情格外激动,语气自然高了几分。十几个单位负责人本无窃听机密之心,然而公安员同志绘声绘色的报告却要非常坚决地进入耳道,无奈何只好任耳朵接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