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书记听完汇报,先是沉吟片刻,继之嘴角不经意地一笑,脸色随之一沉,剑眉紧锁,便发出了一句低沉有力的命令:“走,看看去!”说完带头前行。公安员同志接着以标准的军人动作转过身,虽说朴素的书记那简短的命令省略了主语,但善于领会上级意图的十几个单位负责人,却也一齐起身,精神抖擞地跟着朴素的书记走了出去。
那时,三青年正沮丧地坐在公安员同志的办公室里,先是默默无语,继而都用了猜疑的目光互相扫视。英俊的青年自尊心最强,思忖一会,打破沉默说:“我保证,我没什么问题!”
“我也一样!”矮个的姑娘接着说。
苗条的姑娘也马上宣誓般表白:“我也保证!”
原来,这是三个在中学时代友谊极深厚的同班同学,又是职务不同的学生干部。英俊的青年——班长,苗条的姑娘——学习委员,矮个的姑娘——文体委员。高中毕业后,苗条的姑娘上了A省工学院,矮个的姑娘参工在B城一家商店工会做办事员,英俊的青年回家待业,不久前被C公司聘为采购员。苗条的姑娘今天来小场探亲,矮个的姑娘因公出差,英俊的青年本是乘自北而南的班车到更遥远的地方,忽然见到两位同窗学友,便跟着下了车。一别三载,天各一方,猛然不期而遇,自然是格外地亲热和激动。并且,矮个的姑娘对英俊的青年,昔日还有点“那个”。虽然时过境迁,可少女时的恋情难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叙别情,便莫名其妙地被领进了这里。
“能找人打听一下,就好了。”英俊的青年呢喃着说。
“对,问问明白。可是……我没有熟人,我是为落实单位一个人的政策来的。”矮个的姑娘附和着英俊的青年,十分惆怅。
“我……有。”苗条的姑娘迟疑了一下,突然说。
“真的?”矮个的姑娘和英俊的青年,眼睛霎时放出异彩。
可是,苗条的姑娘却闭了嘴,又垂下长长的睫毛。
“哎呀,你,你说呀,先人板板!”矮个的姑娘干脆别过了脸,面庞上先有一层潮红,接着渐渐发白。
正在这时,大门“哐啷”一声,訇然打开。一支脸色阴沉严峻、目光中流露出对“邪恶”视而不见,并且决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持下去的昂首挺胸的队伍,雄赳赳地走了进来。每张脸上的神情,都像如临大敌,极其的威风严肃。
三青年便马上停了说话,微微低下头,却又禁不住要用胆怯而忐忑的目光打量他们。只见苗条的姑娘迎着朴素的书记,眉毛一扬,撇了撇嘴,整齐的门牙又互相进攻地磕动了两下,忽地冒出脆生生一句称呼:“舅舅!”
屋内霎时如惊雷滚过,所有的人全成了只有一种刻板表情的木雕。少顷,公安员同志和单位负责人从惊愕中回过神,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朴素的书记。他们希望出现一个奇迹:那姑娘是一个骗子。
然而,朴素的书记嘴角眉梢先前僵硬的皱纹,却像被姑娘亲昵的呼喊软化了一般,已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开去。
这确是朴素的书记的外侄女。朴素的书记养了三个公子,独缺一朵金花,从小就极爱这聪明秀气的姑娘。因极得舅舅溺爱,苗条的姑娘就有一半时光在舅舅身边度过,两人情如父女。苗条的姑娘上了A工学院后,朴素的书记更觉脸上有光。正是他三个月前亲笔写了信,要苗条的姑娘暑假来山乡玩耍。此时,朴素的书记顿生出许多慈父般的温情,柔声问道:“玲玲,你怎么……在这儿?”
苗条的姑娘又一撇嘴,眼里便升上一层湿润的雾气,无限委屈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我的两位老同学,下车就被带到这里……”
朴素的书记心里一阵疼痛,蹙起眉头,便把脸转向了公安员同志。
二十几个单位负责人,也立即放下了先前决计做到的视而不见的目光,极同情地将姑娘打量一遍后,便训练有素地随朴素的书记的头,把眼光落在公安员同志扁平的脸上,并放着疑惑不解加愤愤然的光。公安员同志一时极为尴尬,用手解着制服上面的两颗扣子,咧嘴笑,几道括符般的皱纹在嘴角闪动几下,便成了西湖园里的笑弥陀。接着说明,误会了。董老头派人来报告说,他在小学操坝发现两女一男三个流氓,打扮得花里胡哨,青天白日搂搂抱抱,搞“精神污染”,于是……
苗条的姑娘忽地抽泣起来。无论在学校,在家里,从没受到这样的侮辱,继而想到外面已是太空行走、无性繁殖、五代电脑、光导纤维的时代,可这里……不由一阵恐惧,更为伤心。
朴素的书记顿觉如利刃剜心,两道浓眉蹙得更紧,翕动几下嘴唇都没有发出声音。倒有两个极伶俐的单位负责人,善于在尴尬的气氛中开辟乐观的局面,说:“全怪董老头!这老家伙‘聋浑’透顶!”
“对!”十几个单位负责人同仇敌忾,一齐转为对董老头七嘴八舌的批判。公安员同志已是十分的难堪,三十六计走为上,便顺水推舟无比愤然地说:“就是!我去找董老头来说个明白!”说着,又一个后转身。这次转得不那么规范,后脚尖差点绊住了前脚跟,橐橐地走了出去。
然而,三青年的心情并没因此而稍感宽慰,反像吞食了一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
蓦地,又传来先前老妇人的呼唤:“我的女啊——”声音由弱而强,凄惨哀婉,叫人心碎,后又渐渐远去,复归于沉寂。
矮个的姑娘见苗条的姑娘越哭越伤心,也感染了似的,“哇”地哭出声,比苗条姑娘更动情,边泣边诉着:“我、我们单位规定,营业员上柜台,不穿统一服装,不涂香粉、挂耳环、抹口红,要扣当月奖金……”
英俊的青年忽地双手握拳,在头顶胡挥乱舞,歇斯底里般叫道:“你们简直是侵犯人权,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对,我们走!”苗条姑娘和矮个的姑娘也抹着眼泪附和。
这可难为了朴素的书记,马上像诓小孩般劝道:“何必呢,玲玲!怎么耍小孩子脾气呢?刚才李叔叔已经道了歉嘛!啊!不要走,都到我那儿吃饭,好吗?”态度极为诚恳。
十几个单位负责人也马上笑脸热情挽留,语气既温和又坚定:“要得!多在这里住几天!难得来我们这小地方,住久了就习惯了!”
可是,三青年执意要走。苗条的姑娘先拿起小提包,在一片劝说声中任性地跨出了门。矮个的姑娘和英俊的青年跟着冲了出去。
其时已是中午,街道更加幽静。先前自由溜达的鸡婆,已被芦花公鸡带到屋檐下,闭目养神去了。两只肚皮胀得滚圆的小猪崽,大摇大摆来到街心,后腿下蹲,尾巴上翘,“哗哗哗”排出体中的废水。
只有老妇人那凄厉的呼叫游丝般幽幽地荡过来,使人的心一阵阵发紧、发麻。“我的女呀——!我的女呀——!”三青年抬头看时,白发妇人已拄着长竹竿,颤巍巍又往回踱来。
两姑娘一声惊叫,小鹿一般奔到街沿屋檐下,便皱紧了眉头盯着那渐近的老人看。
“别怕!”屋里探出了一少女的头,对他们说:“那疯子不打人!”
矮个和苗条的姑娘好容易才忍住心跳,刨根究底问那少女:“是怎么疯了的呢?”
“因为她女儿死了!”那少女就讲了。原来,老妇人有一独生女,念了书先在城里给公家干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老家当教书匠。那年三伏天特别热,有天吃过中午饭,她独自一人到了场尾的回水沱洗澡,被人看见,一传十,十传百。老婆子的独生女不知怎么就跳了水,老婆子后来就疯了!
三青年皮肤一阵痉挛,一股阴凉之气直蹿头顶。
他们走下来,果然看见一条不宽的河流,从这里折向东去。回水沱犹如一个天然湖泊,平静、清澈、幽幽地映着蓝天、丽日,映着群山和低矮的街房。小河桥头巍巍然耸立着一高大青石牌坊,其结构严谨,建筑精美。坊上镂空雕刻龙凤仙鹤。三青年从坊下走过,再回头仰望正面坊身,只见正中“礼义场”三个赫然大字,虽然经数载风雨剥蚀,仍历历在目。这全是因了那青石质地极好的缘故。三青年互相对望一眼,猛转身一阵紧跑。好像水里会冒出自溺姑娘的阴魂,又好像那牌坊顷刻之间就会向他们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