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虾子老表”和“斗篷老表”都背靠庙墙根蹴着,春阳婆暖暖地催人瞌睡。在下乡干部含混不清的演说声中,“虾子老表”首先啄下了脑袋,眼皮半开半合着,肆无忌惮地发出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鼾声。“斗篷老表”则把头仰靠在墙根石头上,口张眼闭,从左边嘴角缓缓沁出一道涎水,惊叹号一般落在胸前衣服上。下乡干部的话已经讲了好一阵,越讲越有劲。场上嗡嗡嘤嘤的声音,也随着下乡干部昂扬的情绪成正比例地增长。缺牙老太们由轻声的嘀咕唠叨,转到对儿子媳妇的大声数落。无聊汉子开始对同辈的大奶子女人挤眉弄眼,说些荤话调笑戏谑。或者移动屁股靠近女人,扯一根野草在那雪白的后颈脖上搔一阵痒痒,从而引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和故作嗔怒的嬉骂。“虾子老表”的鼾声仿佛传染病毒一样,已感染了场上众多驼背老爹并且还大有蔓延之势。
忽然,一声呼叫在场上炸响:“看,骚壳棒!”骚壳棒,指性欲极强的人或动物。
犹如炸雷从头顶响过,场上所有脑袋都不由自主地转向外边草坪,立时人群大哗。“虾子老表”被人声惊醒,不知何事,急忙拿眼去睃巡场上,才看清了原来是场外草坪外一只大犄角老公牛,把两只前腿搭在了一只还没成年的母牛背上。早已有一群细娃围拢过去,拾起泥块瓦片和枝条藤蔓,同仇敌忾地惩罚光天化日之下的越轨者。场上更有人呐喊助阵:“打!龟儿子流氓!”
秩序顿时大乱,村长不得不再次虎着脸走下高台驱赶细娃。细娃们急忙从树桩上解了牛绳、羊绳,在牛们、羊们的屁股上一阵抽打,撒开脚丫四处逃散。跑出好远,才回头冲村长扮鬼脸。
“虾子老表”睡意顿消,“斗篷老表”却还沉在香甜梦乡,一副雷打不醒的模样。有人恶作剧地捋一段草叶伸进他耳朵轻轻一搅,“斗篷老表”猛地惊醒,急忙用手去抓耳朵。抓了半天没捉住东西,听见周围“吃吃”的笑声,方知上当,便没好气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场上刚才发生的风流韵事,“斗篷老表”全然不知,醒来后就眯缝着眼去瞅对面峭壁的红军石刻。十个斗大的楷书字体被油漆抹得血红,渐渐地,那一点一横一撇一捺在“斗篷老表”眼前活动起来,慢慢幻化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老爹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已荡然无存,但在二十多年前死去的跛子大爷却向他讲述过老爹和“虾子老表”的爹,被还乡团杀死的经过。还乡团用大刀一根根剁去两位石匠的手指,剁一根说一句:“老子让你当主人!”“斗篷老表”想到这里,禁不住心里一悸,就急忙收回思绪。既然事情已经遥远,与活着的人已没有多大干系,犯不着去劳神伤心。于是就心安理得地脱下沾满泥渍的脏兮兮的布鞋,伸手去抠脚趾上的老趼,然后再去瞅对面被牧童驱赶着上山的牛羊。
下乡干部的干电池喇叭一阵“噼噼啪啪”乱炸乱响以后,忽然像患了呼吸道阻塞一样,声音时断时续。下乡干部停止了讲话,生气地拍了拍手中的宝贝。等他再举起来时,这宝贝东西像一个淘气的娃娃,再也不愿发出声音。下乡干部恼怒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开始打开机器鼓捣起来。村长的脸上也立即挂上忧心忡忡的神情凑过去,两只眼睛落在下乡干部鼓捣机器的手指上。这时场上安静下来,几百对目光不约而同地也集中在下乡干部的宝贝物什上,仿佛那物什里就要蹦出什么稀罕东西。下乡干部鼓捣了半天,喇叭仍然不响。下乡干部说:“什么鸡巴玩意!”就丢下干电池喇叭,回头对村长指示:“不讲了,开始选!开始选!”刚才安静的人群一下沸腾起来,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下乡干部:“要得,早点选!早点选!”
“虾子老表”觉得小腹有点隐隐发胀,趁这当儿,就起身到庙后无人的地方“放包袱”。等他回来,台上又多了几个胸前挂红纸条的人,村长在大声叫:“别乱动,清点人数!”“虾子老表”走到原来蹴的地方,却见一个陌生汉子侵占了他的地盘。“虾子老表”有些生气,说:“你坐了我的地方!”
汉子白了他一眼,讥讽地反问:“你拿钱买的?”
“叫花子住岩洞,有个先来后到嘛!”“虾子老表”遭到讽刺,火气更大。
“又没有刻你的名字!”汉子挪一下屁股,坐得更稳。
“你是个啥东西,规矩礼节都不懂!”“虾子老表”感到受了侮辱,倚老卖老地大声质问。
“你是个啥东西?老混蛋!”汉子不示弱,大声回答。
这边争吵起来,立时就有人起哄。有人叫道:“要打就打嘛!”而又有人反面帮叫:“打不得,莫打哟!”场上秩序又大乱。村长见状,立时又从高台上下来,瞪着眼吼道:“搞什么名堂?是不是有意破坏?”村长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村长叫汉子让位,汉子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离开时又恶狠狠地用眼光剜了“虾子老表”一下。
“虾子老表”刚在原地蹴下,就有人递过一把红白纸片。“虾子老表”不明白地问:“怎么这样多?”发票的人回答:“红票选县代表,白票选乡代表。你家四个选民,一共八张。”
场上乱哄哄的已如集市。已经得到选票的,有的在念着上面的姓名。有的在互相开着玩笑:“孬狗,我选你!”“李聋子,喊我三声爹,老子选你!”有的明知故问:“村长,选几个?我多选一个行不行?”忽然有人发现新大陆似的扬着红票大声问:“村长,这上面的翁文杰,我们没听说过,是什么人?”话音刚落,又有几个人说:“是呀是呀,是什么人?是立起屙尿的还是蹲着屙尿的?”
村长这时红着脸,对一群人说:“翁局长你们都不晓得,是县上的大干部。”
“县上的大干部怎么要划到我们这里来选,我们认都不认识?”有人不满地发言。
下乡干部听见这话,立即走到台边,对刚才说话的汉子质问:“划到哪里要你知道吗?你不认识就不能选吗?国家主席你认识吗?”
一连串的“吗”把汉子问得瞠目结舌,周围的人见下乡干部生了气,忙息事宁人地一致批判那汉子说:“哪里那么多空话哟!选哪个不一样?选啰选啰!”
于是就有人掏出钢笔,按纸片上的要求画起圆圈来。立时就有无数双手,舞着红红白白的纸片伸过来,喊道:“陈老庚,帮我画一下!”被围在中间的陈老庚挪不动身,忙叫:“我不知道你们选谁,各人画!”
“你选谁,我们就选谁!”围住他的人继续央求。
“要不得!”陈老庚解释道,“那就不是各人的意志了!”
“那就挨次序往下画吧!”人们说,“谁当代表我们都没意见!”
待把两种不同颜色的选票,分别投进票箱以后,人们如释重负,场上已变成娱乐场所。嬉笑声、调情戏谑声、追逐打闹声响成一片。认为台上的清票计票,已与己无关。至于刚才画了谁的圈儿也属于久远的事,在脑海里已经模糊,甚至于压根儿就不记得了。有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退场。“虾子老表”和“斗篷老表”也相跟着往外走。走到坪边,“斗篷老表”忽然想起什么,又急忙返回到台边,对村长大声说了一句。回到“虾子老表”身边,“虾子老表”问他回去说啥,“斗篷老表”说:“我向村长提醒提醒,今天开会我是到了的,日后别扣我什么。”“虾子老表”恍然大悟,急忙埋怨“斗篷老表”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块去!”说着,也急颠颠地跑回去。
春阳婆如一个沉得住气的老人,不慌不忙地爬上头顶的天穹,人已散尽,场上唯剩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和满地砖头石块。下乡干部已到派饭的村民家里休息。村长把大幅横标和墙上的标语口号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和票箱包在一起,留作三年以后再用。村长在清扫场地的时候,意外地拾到一个打火机。村长轻轻一压齿轮,火苗就腾地蹿起来。村长估计能值一元伍角钱,很高兴地塞进衣袋里。同时又想,掉打火机的倒霉鬼必定要回来寻找,于是就急忙锁上庙门,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