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须草原我泪流满面
韩晓红
当我和“相约格萨尔故里”的7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们一同走进德格阿须草原,走进这片诞生了英雄格萨尔的神奇而美丽的土地,从彩旗、马队、桑烟、笑脸中,我真切地感受到格萨尔王的存在,感受到这位民族英雄留存在这里的理念、气质和精神,令我和朋友们禁不住泪流满面。
承受不起的最高礼遇
当我们的车队抵达阿须草原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没想到,牧民群众成群结队地在公路两旁迎接我们,沿途桑烟袅袅,香气弥漫。这种隆重的欢迎仪式又叫“煨桑”,即烟祭。这是一种古老的藏俗,除用柏树枝叶而外,还用了艾蒿、石楠等香草叶子,烟祭的地方也有一定的选择。在清香的桑烟里,我心里有一种冲动,我默默地为这些善良淳朴的牧人们祈祷。
我想起曾读过的《格萨尔王传·世界公桑之部》:“这时,岭国的煨桑人,都聚集在玛古惹的神山,琼孜峰的峰顶上煨了桑,在众多丰富大量的供品中,有五色的绸缦,有悦耳的音乐,有细软的天衣,还有五妙歌的享受物品。这时,天上张开了青云华盖,半空矗立着五彩云柱,大地降落下缤纷花雨,到处都呈现着前所未有的祥光瑞气。岭国的煨桑人大唱快乐的歌曲,高悬起鲜艳的旗帜,吹起美妙的海螺,敲击着黄金的大鼓,发出‘格嗦、格嗦’胜利了的呼叫声。他们这样煨桑敬神时,三十三天神和护法,白方的山神土地,都呈现出欢喜微笑的面容,说着悦耳动听的话语……”我想,眼前的一切,或许就是从英雄格萨尔生活的那个时代延续下来的,或许就是英雄格萨尔经常置身其中的场面和情景。尤其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捧洁白的哈达,拥着车队,向我们热情致意的时候,我们深感英雄格萨尔的伟大和牧民们对他由衷的热爱。朋友们纷纷从车里站起来,打开车窗,情绪激动地向人群挥手致意,高呼“扎西德勒!”站在我身前来自广州新闻界的朋友掏出纸巾,擦拭流出来的眼泪。
离开措阿乡、玉隆乡、玛尼乡之后,我们还来不及将感受整理,车上就有人惊呼起来,原来是几百辆插着各类彩旗的摩托车队和上千匹的马队在前方迎接我们。那些穿着彩服(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当年格萨尔王征战南北时的衣服式样)、手举着印有藏文“岭”字彩旗的汉子们,在山坳处一字排开,在辽阔的蓝天映衬下,显得尤为英武雄壮。我们真切地感到这是走进了岭国,连同我们都成为英雄格萨尔时代的人了。车队缓缓地向前行驶,我们纷纷把头伸出窗外,欣赏这幅绝美、动人的画面。山东电视台的朋友更急,早早地扛起了摄像机,生怕一个细节被漏掉。
在马队、摩托车队的簇拥下,我们的车队缓缓地驶入一块碧绿广阔的草地。热情好客的草原牧民潮水般簇拥在我们周围,我们走下汽车,立刻掉进欢乐的海洋。从善良热情的牧民群众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真诚,看到了没有丝毫杂念的纯洁美好的心灵。人们向我们敬献哈达,捧上了青稞酒。从不喝酒的我,激动地双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们踏着绿毯似的草地,走向雅砻江边搭着两排白帐篷的会场。不知是青稞酒,还是浓烈的气氛使我沉醉,我的脚步变得轻飘飘的。这时,格学专家、德格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泽尔多吉告诉我:“欢迎我们的,是当地最高的礼仪,就是国家领导人或者班禅大师来,也没有更高的礼遇了。”我惊了一下:哦,格萨尔王,是您让卑微的我们,经历了承受不起的礼遇!
欢乐的草原歌舞
走进会场,只见一大群身着民族服装的男女老少在欢歌载舞。在这样迷人的草地上,有节奏有规律地嵌入这样漂亮的色彩和这样悦耳的歌声,实在是难得的人间美景。歌舞者都是一些普通的牧民群众,他们动作娴熟,歌声悠扬。偌大的草原就是舞台,任凭他们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欢乐,表达他们对英雄格萨尔的崇敬。我想,当年格萨尔王凯旋归来时,或许就是这欢乐的场面在迎接他,从历史的昨天一直延续到今天。于是,我和同伴们也情不自禁地随着舞蹈者欢跳起来,尽管我们的舞步还没有适应这种欢快节拍的旋律,但我们的笨拙完全被人们所忽略,因为人们已经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
一位名叫四朗曲珍的藏族姑娘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的歌声清脆甜亮,很是动人。我特地邀请她为我们唱了一曲仓央嘉措情歌,歌声婉转幽丽,情感真挚,表达了人世间丰富而真诚的感情,使我们从内心深处感觉进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种异常特殊的氛围当中。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告诉我,阿须草原的人都是能歌善舞的,这里的歌手很多,没有谁经过培训深造。同样,这里喜爱画画的人也很多,都是很随意的,没有矫揉造作。同伴中正好有一位上海《新民晚报》的朋友喜欢素描,他在阿须草原不停地画了一张又一张。
美常常和细腻、柔弱联系在一起,你可以在草原上真切地感受到。但是,阿须草原不仅有阴柔之美,更多的是阳刚之美。可能因为这里是高原,是比较偏僻的地方,然而我想更多是因为格萨尔王叱咤风云的一生,降妖伏魔的一生,是英雄格萨尔为这块土地注入了刚强的基因。
阿须草原的牧民都过着游牧生活,一年当中,总要在风霜雨雪里数次迁徙,多次更替生活环境,艰苦是不言而喻的。令我困惑的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动听的歌?他们在歌声中从来不表现生活的艰苦,或许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艰辛放在眼里。我感到,阿须草原的歌声是粗犷豪放的,又是扭动的,你只要用心去听,去感受,要不了多久,你就会随着旋律扭动起来,不仅是身体扭动,更重要的是心灵、思想也跳跃起来,在快乐中实现一种本能的回归。沉浸在这种美妙中的时候,我才真正体味到:这里其实只是平常的草地,平常的生活,但这里有格萨尔王,有他的后代,有不平常的人。我猜想这样的歌声一定穿越了时空,在历史的长河中积淀成一种崇高,一种气质,汇成了阿须草原这片独特的天空,成为真正的福乐智慧。这些在篝火旁欢快歌舞的牧人们,用舞蹈跳开所有的烦恼,用鸟一般飞翔的歌声化解了生存里最严酷的一面。也许,这就是一种格萨尔文化,或格萨尔精神。
夜宿阿须我难以入眠
阿须草原的歌舞是迷人的,阿须草原的夜晚同样迷人。然而,我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夜晚的美丽。我认真地回眸这片神奇的草原,冷静地思索悠远的过去,尽管我们已经远离英雄诞生的时代,但是我们依然能够在这里感受到英雄格萨尔的存在,感受到那个伟大时代的神奇画面。这真是一块古老而美丽的土地,在夜幕的笼罩下越发显得神奇迷人。
夜雨是阿须草原闪光的亮点,也是草原最好听的歌!这是我在阿须草原的帐篷里度过一个美好夜晚后所悟出的。白天我沉浸在兴奋之中,沉浸在诞生格萨尔的阿须草原的美丽与感动之中,本想在帐篷里好好睡上一觉,然而跃动的思绪实在难以平静,白天的美好情景一幕幕总是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整个大脑毫无倦意。和我住在一起的来自繁华城市的伙伴,数也同我一样,第一次感受这样的场面,第一次沉浸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兴奋之中,因此多数人都睁着眼睛,注视着帐篷顶,聆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若有所思。
记得“钢琴诗人”肖邦有这样的名言:在这片天空下,人们沉浸在源自四周景色的诗一样的感情当中。在阿须草原,人们随口就可以诵唱格萨尔史诗,随口就可以讲述格萨尔故事。我想,这应该是源于深深的情感,是深深的情感催生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在无眠的状态中,我索性穿好衣服走出帐篷。同伴中早就有几位站在外面,感受夜雨中的草原。阿须草原东面的山,像浓重的水墨画,韵味十足;草原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又使草原呈现出柔媚的情态。我嗅着清新的草香,感到少有的舒畅,静夜里仿佛听见绿草钻出泥土的声音。慢慢地,我的身心松弛下来,我的躯干渐渐变软,最后变成了一棵小草……
凌晨,雨停了,我们等待太阳升起,搞摄影的早就支好了三脚架,选好了景点。阿须草原对面的深处,先是渐渐地出现了一片亮光,使远山在雾气中依稀朦胧,色调同极淡的墨水一样,好像是谁用毛笔信手刷在天际,自然而恬淡。慢慢地先前亮光的地方开始由白变成粉红色,我知道太阳就要从那里升起来。此时,远景和近景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出现了我生平没有见过的景观:在一片由近及远的草地上,萦绕着一缕缕洁白的雾气,像是多情的格萨尔故里人民手中捧着的哈达,是那样的飘逸、温柔、多情;天际上空的几片白云着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外套,愈加显得妩媚动人;突然,几只小鸟飞进了我们的视野,为这幅静态的图景注入了动感。我感到十分快慰,因为我能够这样亲近阿须草原的山水自然,能够亲身体验童年时代的格萨尔(当时他叫觉如)在这里的放牧生活。很多时候,不亲临其境,是很难感受和理解别人的。
拜谒格萨尔纪念堂
在阿须草原,我有一个心愿,就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找寻到诞生英雄格萨尔的一些深层次的注释。于是天亮以后,我开始用一种特别的视角来审视这片神奇的土地。但草原的辽阔和远方山峦的雄奇以一种博大的气势告诫我,我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因为这里有难以泯灭的淳朴和单纯,也有一种无穷的力量和高贵的境界。正如欢迎我们的仪式中,那些骑在马上展示英雄格萨尔的汉子们,难道他们身上就只有热情吗?当然不是,因为这些汉子的热情与豪放中,还有一种别的地方所不具备的精神与气质,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当年格萨尔率领将士们口衔利刃,如狼似虎地冲向敌阵。正是这种精神与气质,铸就了民族英雄。
离开宿营的草地,翻过一座小山坡,我们看见了坐落在两个草坪之间,背山面水的格萨尔纪念堂。这就是《格萨尔王传》里“英雄诞生”中描绘得十分准确而又富有诗意的地方。
要说觉如的出生地
名叫吉苏雅格康多
两水交汇潺潺响
两岩相对如箭羽
两个草坪如铺毡
前山大鹏凝布窝
后山青岩碧玉峰
右山如同母虎吼
左山矛峰是红岩
仔细观察四周的地形地貌,与史诗描写完全吻合!而地名至今仍叫吉苏雅格康多!
我随着人流走进格萨尔纪念堂。主管这里的巴迦活佛,是德格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他牵头筹资修复了这座最早由林仓土司修建的家庙——格萨尔王庙。我漫步其中,辨认着那些远古的英雄们。我一眼就认出了称姆措,据说她是汉地七姊妹之一,汉公主阿贡措的密友。当时汉皇帝噶拉耿贡受妖后尼玛赤姬蛊惑,使汉地日月星辰失去光彩,藏汉之间的金桥被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称姆措等汉地七姊妹巧施计谋,瞒过汉皇帝,伪称去五台山朝佛香,暗请长命鸽传金信,迎请格萨尔来汉地降妖伏魔,拯救百姓。格萨尔在汉地功德圆满后,称姆措等汉地七姊妹为感谢格萨尔的大恩大德,亲将格萨尔君臣陪送到珍徐通布山口才依依惜别。接着,我找到了岭国诸将领,如工布阿努尺图、潘达等的雕塑,怀着敬重的心情一一行注目礼。纪念堂里,那些悬挂着的“唐卡”(卷轴画)使我感到慑人心魄之美。因为在幽暗的殿堂里,在几乎静止的酥油灯光的照耀下,“唐卡”上的金色、银色和青色柔和安详,细致的不厌其烦的线条如微波荡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格萨尔纪念堂的左边有一片幼树,这是格萨尔生态林,我们也一人种下一棵松树苗;右边有一尊格萨尔王铜像,约3米高,栩栩如生,十分雄伟壮观。纪念堂后边有块巨石,据说格萨尔的母亲就是在这块石头上经受了分娩时的阵痛,生下格萨尔后,其母才发现自己用力时已将巨石蹬裂,现在巨石上还有两个深深的脚印。尽管我无法辨别这是真实的还是一个传说,但这至少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愿望,一种对英雄的崇敬。而“格学”专家们经过考证,已经确认:阿须草原确实是格萨尔的诞生地。我想,明确这一点也就够了。顾名思义,史诗者,史和诗的结合也。出生在这里的格萨尔,走遍雪域高原,立下丰功伟绩,英雄的生命早已超越了国界和历史,不仅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活在亿万人心中,而且成为一种社会正义和力量的化身,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因此,阿须的草原、山峦已经是一种精神的载体,甚至充满了神性,挣脱了物质的桎梏,飞翔在高原的天空。
离开阿须草原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灵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清洗。我知道,要真正走进这片土地,短短几天是远远不够的。很多无声无息的珍贵的东西,不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被感知,被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但我一定会重来,重来时的我应该不是现在的我。
(作者系《中国西部》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