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记者眼中的格萨尔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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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

活佛有自己的望远镜、发电机,他把电视机也搬到帐篷里来了。有一个帐篷装了很多东西,我们挺好奇,后来知道那是活佛的小卖部。活佛在阿须开了第一家小百货店,草原盛会时,他家免不了有进账。那时我们不理解,活佛这么大干部怎么大雅不避俗做起小买卖来了?后来知道寺院从来都做买卖。这是传统。

我们每天陪着活佛拍电视,拍完之后在电视里放出来,这对他们来讲简直是奇迹。要在早些年他们会认为我们是有法术的。活佛很聪明,摄像机一学就会,马上就特别愿意拍录像。活佛很小时离开家人,被男性世界包围着教育出来,童心一直没得到尽情发挥。后来我们发现,无一例外,高僧大德都有童心,再威严的活佛在一个庄严的法会上,也会突然对你做个鬼脸。

赛马节狂欢一星期。这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最疯狂的季节。每天早晚,炊烟四起,和云交织在一起,羊、狗、牛的叫声浑然一体,像天国。到处是笑语,无尽的欢乐。每天不停地笑,唱歌,跳舞,不停地到各种人家做客,不停地挤眉弄眼。在这儿,你只要会笑,会喝酒就行。

赛马会上我们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有一个大喇嘛,很壮,在修道场闭关一呆就是三年三个月零三天,刚出来。在那片草坝的山上,有一座不起眼的苦修庙,好多喇嘛远离尘世的喧嚣和快乐在那里苦修。

看着满天鹰在那儿盘旋,我问那个喇嘛:“你呆了三年练什么呢?”

“我练白骨关。”

“白骨关是什么意思?”

“我眼睛里所有漂亮女人都是白骨一堆。”

哇!我羡慕得够呛,那不就等于别的功夫全废了吗。我暗想。后来我也接触过白骨关修完马上就找女人的,怎么回事呢?后来才慢慢知道,纵是白骨也风流啊!

我对他说,“那你不就失去生活很多乐趣了吗?”他“哈哈哈”大笑。“你觉得那是好东西你尽可以去喜爱,对我来讲,我不觉得。”

那个节日我喝了太多酒,被太多漂亮颜色迷惑。在天国一样的地方圆满而愉快地度过了半个多月,我们要跟活佛分手了。临走时跟活佛约好,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来。

阿须自古以来就有祭祀格萨尔的传统。

1991年春天,我回到阔别两年的北京,一帮朋友常聚在一处听我侃西藏。借着酒兴我把哥们儿都带入了飞翔的境界。这年夏天,我们带着摄像机,开了两辆车,又向阿须进发了。

巴伽活佛的领地对我们来讲,简直像世外桃源。这点我无数次证实过,且屡试不爽,其中包括很多藏族朋友。用他们的话说,他们就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走过那么多地方,像阿须这么漂亮、宁静,这么让人迷恋的地方,确实没见过。

回到阿须正赶上祭祀格萨尔,在寺庙广场上跳藏戏。整个寺庙的喇嘛都参加,上百个面具做得极华贵漂亮,祭师跳格萨尔,吉祥的乐舞、牦牛舞、狮子舞伴随着,最后还要展大佛,巨幅唐卡上画着莲花生大师——是他在公元七世纪将佛教从印度传入西藏。

藏族演戏的概念和我们不一样,一演就是两天,而且这已经很精简了。据说历史上曾有一演就演一两个月的。西藏传说的第一座寺庙桑耶寺建成后,宴会和庆典持续了整整5年!

阿须藏戏演的是格萨尔从天降生到赛马称王到八方征战到传播佛法到被打入地狱到最后回升天堂。喇嘛的舞蹈非常阳刚,浩浩荡荡都戴着面具,很壮观。

按史诗的说法,格萨尔降生在古代康巴地区一个叫岭国的地方。而阿须这一带过去是由岭葱土司统治。岭葱土司是岭国的后裔,他的家族一直被认为是格萨尔家族的后裔。传说格萨尔就在古代一个叫邓柯的地方诞生,阿须草原就是邓柯的范围。史诗里唱的山山水水和地貌,跟阿须完全吻合。

对格萨尔在这儿降生藏学界争议不大。至于格萨尔是哪儿人,争议是有的。格萨尔主要征战地在青海果洛一带,那儿有个格萨尔纪念地,一般认为那儿也是格萨尔的家乡,因为格萨尔少年称王后就在青海一带开创他的事业。阿须自古以来就有祭祀格萨尔的传统,他12岁时赛马称王也是在这儿。每年举行的赛马会就是纪念他赛马称王,跳的藏戏是为了纪念他传播佛法、降妖伏魔的业绩。

那年冬天我们又去了一趟阿须。路全被雪和冰雹封住了,雷鸣电闪,整个荒原上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拍纪录片成了我们去阿须的一个理由。其实拍不拍片已经不太重要了,我们跟那儿各个阶层的人都交了朋友,开始熟悉那个社区。

只要人有精神需要,佛法就能传下去

阿须,我们每年回去都要发生变化。第一年去只有活佛一家开了一家小商店,1992年后有了四家,后来变成七八家,十几家,以至于到现在有二三十家。

我们采访了和活佛合作经营小店的人:“你们怎样合作,谁出资金?”

“资金活佛出,我主要经营。”

“你们的收入怎么分成?”

“收入一年有一万左右,对半分,一年结一次账。”

“你们的货主要从成都进还是甘孜进。是不是也拿虫草、皮子或古董去成都卖?”

“我们从成都进货,也拉虫草、兽皮去成都。”

飞速的商业化带来令人惊讶的变化。

1993年,出现台球桌。1994年,有了放录像点。1998年,像新龙门客栈那样的小饭店俨然矗立在阿须的小街上。

最有意思的是录像和电视的传播。阿须的录像点不仅放枪战片,也开始放毛片了。在那么边远的草场上居然能看三级片,对于过着紧张野外生活的大多数同志来讲,是不小的娱乐。

这些东西迅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

活佛去内地考察回来后跟我探讨,他说:“汉族人生活得太幸福了!不知道他们前辈怎么样积了德,这辈子才能出生在汉地,才能享受这么多现代化的优越的物质生活。对比藏族,他们幸福到哪里去了。”

反过来他也为汉人惋惜,认为他们太不珍惜自己的幸福生活,不知道完善自己的人生和难得的机遇,他们没有好好修身、修法。

我问活佛,物质文明迅速变化会不会让人们想不起宗教,比如说,见过外面世界的僧侣越来越多,会不会受物质世界的诱惑?他说:“诱惑从来都有。比如金钱、美女,历史上从来都对出家人有诱惑。为什么宗教还能传播呢?佛法是安心的,只要人有生老病死,有精神需要,佛法就能传下去。金钱并不可怕,本身并没罪恶。地上有块金砖,贪婪的人看到时会想,这会给我带来何等荣华富贵啊!他会把金砖拿回去。一只小狗过来,金砖发出耀眼光芒,它很喜爱地舔一舔,哎,很光滑,也很温暖,它正好累了,便趴在金砖上睡了一觉,做了个挺美的梦,睡醒了,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家人对财富就是这样。”

精神飞翔在格萨尔的故乡

1999年春天,格萨尔纪念堂内的格萨尔大王骑马像、80员战将、仙女、妃子和护法神等共100多尊彩塑雕像全部塑好后,活佛想搞个热闹的开光庆典,借此机会把格萨尔故乡传播出去。

我本希望把庆典推迟到2003年,经济上更宽松一些。活佛对我说:明年还不知道我在不在哟!这话令我感到恐惧。好多高僧大德会突然说些有预言性的话,说不准什么时候往哪儿一坐,不知道就去哪儿了。活佛这样说,绝非儿戏,无论如何也必须按活佛的意愿去办。

讨论庆典活动的规模时我跟活佛商量请多少人合适。我心想大概三五十人足够了吧。活佛说太少,要多请一些。最后决定至少邀请80个外来的朋友。没想到最后我们的队伍竟有100多人。在30岁到40岁之间,我总是和朋友们在西藏或其他地方的崇山峻岭中度过。按世俗的说法,这个时期男人应该建功立业、大把捞钱,而我们基本满足于荒野之中的漂泊。

阿须的老百姓盛情接待了我们。一进阿须,成百上千的康巴汉子马队便前来迎接。五彩飘扬的旌旗,如雪的哈达,剽悍的康巴汉子,盛装的姑娘……一瞬间,我们进入了超现实的梦境。在这儿,你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节日,什么是富有。那种古典社会才可能有的辉煌让我们这些城市人明白了自己的赤贫。

格萨尔纪念堂开光仪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来了太多车,太多政府官员。巴伽活佛让我在开幕式上讲几句话。我想起了10年前到这片草原的只有我和普庆,如今竟变成了一百多弟兄,真是感慨万分。

在阿须只呆了三天,因为赶上连雨天,担心困在山里,只好提前离开。大多数朋友都不愿离去。

阿须之旅,朋友们对马尼干戈印象深刻。马尼干戈太诗意了。不下雨时,唯一一条穿过小镇的大道上尘土飞扬。憋着气闭着眼等灰雾慢慢散去时,只见远处大山背景依托下,康巴汉子骑着马模糊的身影,当他们的身影犹如显影一样逐渐清晰时,叉叉枪、大刀、长发……从你眼前掠过,让你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亲眼见着马尼干戈从荒凉变成热闹小镇,风马旗褪色,嘛呢堆上精美的石刻越来越少。每次到马尼干戈,我们一定要去看一块刻着护法金刚和咒语的非常漂亮的石头。只要它在心就安。可是此行我们再去时,它已不在!是哪位热爱西藏不热爱到自己家里不善罢甘休的人把它拿走了。

大家到了马尼干戈都处于飞翔状态,睡不着的人们大多在黑暗中坐在房檐下看马路上昏黄的路灯,听不时响过的汽车轰鸣……

分手时刻到了,每晚聚会,每晚醉酒,每晚拥抱流泪——经过阿须之旅,大家把城市人的外衣和伪装逐层剥去,在自然状态中,人真正的品格和心性都显现出来,精神飞翔在格萨尔的故乡。

(摘自《四川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