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萨尔的故里等你
温普林
不经意间,我走进了格萨尔的故乡
1989年以后,我对都市生活厌倦了,渴望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和老二普庆准备去西藏。
从成都先搭客车翻过二郎山走了两天到康定。再往下,只有搭运货的大卡车,一段段地走。那时候只要驾驶室里有空位都让搭,你可以给钱,也可以不给,沿途给司机买饭就行,只花不多一点儿钱。
有一天,我俩在一个小酒馆边吃喝边高谈阔论。旁边桌上一个小伙子始终看着我们。一会儿,他过来搭腔:“你们哥俩是东北人吧?”我们说是呀。“哎呀,老乡呀!咱们一起喝,一起吃吧。”那时四海皆兄弟,感觉日子和古代没区别,完全是一种自由自在游侠似的生活。
小伙子叫张道安,是地质队司机。地质队在四川西北角一个叫竹庆的地方,他来甘孜给地质队采购给养,正好让我俩碰上了。
跟着张道安我们到了竹庆,一个离甘孜200多公里的地方。这儿有一个巨大的寺庙正在兴建。寺庙对面一片雪山,漂亮极了。地质队在寺庙脚下。我们跟着地质队东奔西跑,到处看牧民的生活,顺便打鱼。
藏区的鱼多,打法和别的地方不同,简单:用一个像羽毛球网一样的毡网,往河里一甩,顺着河走一二十米,把网一收,胖胖的鱼就被兜住了。可那天特别奇怪,怎么也打不上来。陪我们的藏族小伙子说,干脆顺三岔河到上游去打吧,那儿的鱼特别多。
离竹庆不太远有一条河分了三岔,我们找了条比较小的岔,顺着河流开车而去。路很窄,很破,很荒凉,一面靠山,一面是十几米到三五十米不等的悬崖。一场大雪刚过,好多地方还残存着雪。路上零零星星碰上些藏民,骑着马,背着枪,枪上都有两个尖叉,是为了架在地上好瞄准打猎的。有时,马和牦牛突然惊了,那些藏民便使劲勒住马立在悬崖边,特别雄性。
走了30多公里,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三面环山抱着一片平平的草场,草场金黄色,暖洋洋的,安静极了。沿着河的岸边出现了好多一丛一丛很古老的树,河道也变宽了。我们一下子被这种安静震住了。在我以后的年月中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瞬间的感觉。那安静,如梦似幻。
我问小伙子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这是格萨尔的家乡阿须草原呀!”
在西藏我找了很多地方,想看看有没有格萨尔王的寺庙,想看看格萨尔的壁画和雕塑,一直都没见过。谁想在漫无目的的游走中,我竟然进入了格萨尔的故乡。
格萨尔故乡的地理环境与史诗的记述惊人相似
这块迷人的地方就是格萨尔的家乡,我紧接着问:这儿有寺庙吗?他用手一指,你看,那一片就是寺庙。沿一座山坡,从山脚到半山腰错落着一排排红房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城镇。那时我才知道寺院是这样由一个个扎仓(就是僧侣的屋舍)组成的社区。寺庙的建筑与民宅很相近,一条一条的街道,没有完整的围墙,不是一个封闭完整的寺院,房子外面还拴着马和牛,跟其他地方的寺庙不一样。寺庙的中心有一个广场,主要建筑就是坐北朝南的大佛殿了。
我们在这儿看到了格萨尔的壁画,看到了描述整个寺庙建造过程的壁画。整个感觉简直像梦幻。
藏族小伙子说,那边江畔有个独立的小院落,是格萨尔纪念堂,格萨尔就是在那儿诞生的。
一进格萨尔纪念堂,迎面遇见一个年轻的僧人,是从甘孜请来给纪念堂的僧人作短期培训讲藏族历史、宗教的,叫尼玛泽翁。我跟他聊了起来,谈话很快进入激烈状态。我说藏族文化太美了,太迷人了,应该保存下去。他马上反驳我:“你们这些汉人就希望我们永远这么落后给你们看,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们调换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到这块土地生活呢?这片土地的老百姓也有权过现代化的日子,你凭什么要我们永远保持这种样子,你说美呀,美呀,咱俩换一下吧!”
我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也不是汉人,我是满族人。我迷恋这种生活方式,在这样的地方我才能找到朦胧中的理想的日子,出于这个原因,我热爱这块土地。”
“满族,满族就更不要跟我谈了。满族受教育的程度是中国少数民族里最高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满族最多,艺术家、科学家都有,我倒希望我们这个民族变得一点特点也没有,但他们在各方面都这么优秀。”
我非常开心,碰上了个智者。然后他说起这块土地,他说,这是格萨尔的故乡,史诗里记载了这个地方,这儿跟史诗里讲的一点不差。他还带我看了一些圣迹。指着远处一个大大的宅院,他说:“这一切在文化大革命时都荡然无存了,因为这个地方出了个非常了不起的活佛,这一切才得以恢复。这个活佛叫巴伽活佛,就住在那个宅院里,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大宅院远远地离开阿须居民区,孤立地建在江边上。院内异常安静,房子很新,画栋雕梁,纯木结构的藏式建筑。
出来一个小伙子,把我们接到大客厅,里面相当华丽。小伙子告诉我们,巴伽活佛到德格县开会去了,离这儿200多公里。
那个传统的老式大镜框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我看到了巴伽活佛。第一感觉超出我的想像。他不像山里人,很文静,很细腻,戴着眼镜,显出一种特别高贵的神情。他的照片总是笑着,露着整齐的白牙,非常慈祥。而藏区喇嘛大都很阳刚,雄性,粗犷。
我们恋恋不舍地走了。
回到竹庆刚下车,远远看见一辆大公共汽车停在地质队住的乡政府院里,远处的土坡上坐着三三两两穿红袈裟的喇嘛,张道安说这是县里的宗教会刚开完,派车送代表回家。我马上想到可能巴伽活佛就在这里面。我俩朝喇嘛的人堆走去,走着走着,发现不远的前面有个缓缓的山坡,山坡上一个年轻喇嘛戴着眼镜,迈着缓慢而优雅的步子,后面两个老百姓,无限敬仰地跟着,抬头仰望着他,对他说着什么。我准确地认定,他,就是巴伽活佛。
“您是巴伽活佛?”
“对,我就是巴伽。”活佛朝我们一笑,满口整齐的白牙。
“我去了您的家,很漂亮,我很想再去。”
活佛算了一下,说两个月后他的家乡有赛马节,纪念格萨尔,欢迎我们去做客。我们与活佛相约两个月后再见。
有人急匆匆催上车,汽车载着活佛消失了。
后来活佛说起这段交往的事,说特别奇怪,一见到我就好像我们一直认识。按佛教的说法,就是打个招呼也是前世的缘分。
等县里送活佛的车回来,我们又搭上了大公共汽车。开大公共车的司机叫方志文,因爸爸是“右派”,被打到乡下去了,成了四川邛崃一个农民。方志文从小特别热爱文艺,“文化大革命”期间总是穿着胶皮雨靴,假装少数民族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从此热爱上了藏区。听人家说到德格开车可以成为城镇居民,农转非,他就到了德格开大客车。
在藏区开车非常险,尤其翻雀儿山时,海拔6000多米恐怖之极。一般快到雀儿山时,车上的藏民都嘟嘟囔囔念经。车到山口,呜啊!全车人一下叫了起来,嗦喽!呜——啦嗦喽!往窗外抛龙达(印满经文的小纸片),激动啊!满天飘舞的经文!藏民每到一个山口,都要用这种形式高声颂佛。说白了,没准儿一半是因为道路太恐怖,到山口松了一口气,需要释放。
我们跟着方志文玩了一路一直到了德格,成了好朋友。他跟我们说好,7月他到必经的岔路口马尼干戈等我们,送我们去阿须。
藏族人约会可以约在一年以后的某月某日在某地见面,据说还有人约在10年以后见的,如果没死,百分之百都会去。大概藏族人需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值得认真对待的也不多。两个月以后的约会简直就是“马上”的意思。
两个月后,我们搭车到了马尼干戈。方志文,正在那儿。
高僧大德都有童心
巴伽活佛在家门口笑眯眯地迎接我们,“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一见面他就这么说。
活佛家的客房放着三张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点着香,床刻着花。我们在这儿一呆就是半个月。
草原一年一度纪念格萨尔的盛会从赛马节开始了。活佛的家人用牛车马车拉着帐篷、锅碗瓢盆,到山里一个更宽敞的草坝安营扎寨,那儿已有上百顶帐篷,沿着草坝山脚散开。藏民平时住黑牦牛毛编织的黑帐篷,过节时喜欢住白帐篷,帐篷上绣着蓝花和吉祥图案。活佛的帐篷背靠河岸远远地面对着他的民众。
成百上千的康巴汉子,背着枪,端坐马鞍上,全身披挂“丁丁当当”响,领头人举着狼牙鞭似的战旗,简直像天神,像古代勇士再现。他们骑着马呼啸着排队前进,围着格萨尔纪念堂转好多圈。此时枪声大震,鞭炮齐鸣,满天飘洒着龙达,随着“呜——啦嗦喽”对神的赞颂,喇嘛念经,抛撒糌粑,牧民们一哄而上抢呀,抢到的糌粑自己吃,给马吃,保一年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