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
——《康桥再会罢》
1921年·春
经狄更生先生的介绍与推荐,这年,即1921年,志摩以特别生的资格进入康桥大学皇家学院学习。
康桥,是他一生的转折地。他对康桥的特别与眷恋之情在于,这里诗意如歌的田园生活,不啻为理想与精神的归属,另一方面,他的知己与恩师狄更生先生的知遇之情。
“我一直认为,自己一生最大的机缘是得遇狄更生先生。是因为他,我才能进到康桥享受这些快乐的日子,而我对文学艺术的兴趣也就这样固定成型了。”
康桥,是志摩的梦,梦延续西天的流年,他在梦中做不醒的痴人。康桥,亦是志摩的康桥,志摩成就了它的灵韵,径自走入中国乃至世界的灿烂星河。又因着康桥的美与圣洁,志摩的精神皈依才有了宿命般的邂逅——钟情已是千年,相遇自是缘来。
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龈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吸烟与文化》
“有人用画笔呈情;有人用眼眸承情;有人用文字陈情……”这句话多么精妙,志摩呢,他是以康桥情人般的心意相知去凝听大自然的优美与宁静,涤荡内心的波澜与不安。生命的信仰在此打开一道天阙,与知己赏知己,与情人写情人。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也有叫康河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让我们随志摩踏时光而行,步步生花。康桥的灵性,在志摩的眼中完全是以一个情人的旖旎姿态存在,若说康桥是志摩的情人,一点都不为过。或清晨,或黄昏,沐浴在康河泛着光的柔波中,望着水中朦朦胧胧的影子,仿若在与自己的灵魂对话。漫步,驻足,心潮如夜般宁静,再也无人无事可以纷扰。
那一首《再别康桥》闻名于世,以至于志摩身后多年,他的这首发自肺腑的诗坛绝唱仍然散发着亘古流长的馨香,为后世一遍遍传诵。康桥就是志摩,志摩也即是康桥。如果说,家乡硖石是志摩诗情诗性起源的故乡,那么,英国的康桥,则是他精神意义上真正的伊甸园,他的所思所感,他的才华,乃至日后流传千古的《再别康桥》全赖于康桥对他的触动。他的真性情、在文学诗歌上的造诣与执著、如月光般柔亮而充满灵性的诗人情怀,都将在彼时、彼地,康桥,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