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声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人间四月天》
人间四月天,多么美的爱的朝歌,仿佛,人间只剩下这一季的浪漫,仿佛,永恒不灭地只燃烧着爱的春天。徽因,是志摩的“人间四月天”,志摩又何尝不是她抒怀雨季阴霾的一缕柔光……只是彼时,年幼多感的徽因尚未意识到罢了。
志摩带着幼仪坐火车至巴黎,再由巴黎取道飞往伦敦。幼仪第一次坐飞机,晕机吐得厉害,这时候志摩又讨厌起她的不端庄来了。他嫌恶地把脸转过去,闷闷说了句:“真是个乡下土包子……”这句话伤幼仪甚深,要知道,她来是和丈夫团聚的,她没有从丈夫脸上看到一丝喜悦与思念的情绪,连最平常的慰问都非常敷衍,他关心家里对他饱含希望的父亲吗,关心一遍遍问着“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幼儿吗……此刻,幼仪寒心地体会到志摩的无情与变心。
有人觉得志摩是个花心无情的人,说翻脸就翻脸,说爱谁就爱谁。其实不然。这里摘录一段梁实秋评价志摩的话:“有人说志摩是纨绔子,我觉得这是不公道的。他专门学的学科最初是社会学,有人说后来他在英国学的是经济。无论如何,他在国文、英文方面的根底是结实的。他对国学有很丰富的知识,旧书似乎读过不少,他行文时之典雅丰赡即是明证。他读西方文学作品,在文字的了解方面没有问题,口说亦能达意。在语言文字方面能有如此把握,这说明他是下过功夫的。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么?志摩在几年之内发表了那么多的著作,有诗,有小说,有散文,有戏剧,有翻译,没有一种形式他没有尝试过,没有一回尝试他没有出众的表现。这样辛勤的写作,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吗?”
在志摩的性格里,孩子的成分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他可以成为一个孝子,但是做不了一位慈父。他先是顽皮天真的孩子,再是浪漫忧愁的诗人,然后才是活在现实里,为现实奔波劳累的男人。
志摩之于感情,热烈奔放,一旦投入绝不回头。他爱林徽因,自然觉得林徽因千般好,反之看张幼仪处处不顺眼。那是他的心理作祟。张幼仪不是不好,她能干、贤惠,有当家之范,更重要在于,她爱志摩。
在日后的《小脚与西服》一书中,张幼仪回忆对志摩的情感时说:“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人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从这点来看,幼仪是最适合做志摩妻子的。只是,女人向来被拿出来比较,尤其在旧社会,再开明再有想法的男子,他的眼光最先专注于那临光而起的烟花,美在万人中央,才有征服的欲望。所以,幼仪不是输在了她爱的男人不爱她,而是输给了命运。
志摩于1921年春,经狄更生推荐以特别生的资格进入剑桥大学皇家学院学习政治经济学,他与幼仪搬到邻近的沙士顿居住。
沙士顿是一个非常幽静闲雅的地方,极富自然之趣。久别重逢的二人因着环境的熏陶也度过了一段短暂温馨的时光。志摩早晨骑车去剑桥上学,暮色低垂时分回家。他们的小家虽然不大,却洋溢着温馨浓郁的书香氛围。幼仪看书、打扫房屋,偶尔出去走走,志摩回来若有空闲与兴起之时,便带着妻子外出散步、看电影或者访友。他热衷于参加朋友们举办的艺术聚会,如布鲁姆斯贝里社(BloomsGroup)和“邪学会”(TheHeretics“Club)的聚会,志摩是常客。
布鲁姆斯贝里社的成员有小说家、传记作家、艺术评论家、经济学家等,志摩的好友画家傅来义先生也是其成员之一。该社是因其成员大部分居住在伦敦离大英博物馆不远的布鲁姆斯贝里区而得名,成员为伦敦的知识名流和精英,他们主张个人主义并且支持唯美观点,希望用理智和教育的办法消灭战争。而“邪学会”同样人才济济,名流精英出入频繁,对于志摩而言,这个团体更为熟悉,他每个礼拜都会参加其所举办的演讲与辩论,并经常听到罗素等人的演讲发言。
志摩的生活渐渐趋于规律与宁和,只是感觉少了点什么。答案不言而喻,林徽因。因为妻子的到来,又因为搬到了距离伦敦较远的沙士顿,志摩与徽因的碰面渐渐减少,无奈二人只能以书信寄托相思。这相思,乃是志摩的深沉些。妻子的温柔体贴已经不能抚平他内心波澜起伏的涟漪,他在酝酿,如何向徽因表白,又如何摆脱幼仪。
彼时,志摩与林长民依旧维持着最初兴起的情感游戏,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只是,情感倾诉的对象发生了转换,林长民抒情的对象是从前的恋人,而志摩扮演的是替代与倾听的一方。据说,后来志摩以林长民叙说的感情经历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名为《一个不很重要的回忆》(后改名《春痕》),而后又在自己所主编的《晨报副刊》上刊登了一封林长民曾经写给自己的情书,并在附记中回忆道:“宗孟在时最爱闲谈风月,他一生的风流踪迹,他差不多都对我说过。他曾经原原本本地对我说过他的‘性恋历史’,从少年期起直到白头时,他算是供给我写小说的材料。”
而志摩呢,这个在游戏里扮作“有夫之妇”的男子,在对好友的“情书”中表现得全是对他女儿深执的爱意。“万种风情无地着,辽原白雪葬华颠。”于是,按捺不住的志摩终于有一次,将深藏已久的爱意通过书信的方式直接向好友的女儿表白。徽因接到后,无限不安与困扰,对于十六岁的少女而言,不知如何回复比自己大七岁且有家室的男子,所以她退怯了,选择将情书交给父亲处理。
林长民接到信,替女儿回复了一封言简意赅的回信:“阁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惑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嘲笑之意,想足下误解了。”
林长民的心意是体贴而无奈的,既不能让好友下不来台,又要委婉地表示拒绝。对于林徽因而言,“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她还是一个保有中国传统情操的闺秀女子,父亲已替她定了婚事,尽管当时尚未下聘礼,但基本上已属于铁板钉钉的事,她如何再与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况且,她对于志摩的感情含糊不明,她自己也说不上这到底属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小女儿式的依赖,或者,孤独少女需要一个排遣寂寞的蓝颜知己——仅此于通信的知己,连“柏拉图”都算不上。
这里不得不提到林徽因在伦敦的一段遭遇,林长民有一段时间独自离开伦敦,空余不算短的时期只剩徽因一人独留伦敦。身处异国,身边无亲人相伴,入目全是陌生的人与景,少女的寂寞与苦涩可想而知。这时候,无论是谁,只要是心意相通且体贴温柔的有缘人,大概都会打动少女的芳心吧——她可以把它假想成懵懂美好的初恋,但实际上只是一段短逝如流光的初潮。
……那时候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了,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大屋子里,外面下着雨,白天独自一人在大房间里看书,晚上一个人坐在一个大饭厅里吃饭,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还有两条垂肩的发辫,一面吃饭,一面用嘴咬着手指头哭……这时候,总希望生活中有浪漫的事情发生,或是有个人叩门进来坐在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坐在楼上的火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来爱我。而实际情况却是天天在下雨,竟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
这段话是1937年林徽因写给沈从文的信中提及的。志摩的出现,或者说他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信,恰巧打动了孤独的少女心怀——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爱她的人……1927年美国留学阶段,正好胡适也来到美国,胡适是林徐二人共同的好友。徽因写信给胡适说:“请你回国后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告诉他我绝对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不了解。昨天我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时的志摩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不必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徽因后知后觉地将少女时代的一段邂逅当做最珍重的初恋,她日后甚至为当初的退怯与拒绝产生美人怅惘的后悔之意。她心中多少惦念着志摩,毕竟,那个对她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的诗人,那个她后来同样作诗回以“你是人间四月天”的情深男子,再也进不到她如烟如光的梦中了。
志摩提出与幼仪离婚,有人说,林徽因坚决要求志摩离婚的态度是最直接的导火线。在《一代才女林徽因》一书中提到,徽因当时确已产生了与志摩谈婚论嫁的心,她在信中对志摩言:“我不是那种滥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够爱我,就不能给我一个尴尬的位置……你必须在我与张幼仪之间做出选择,你不能对两个女人都不负责……”
如是,志摩才下定了决心与张幼仪离婚。
但想一想,志摩与幼仪于1922年离婚,彼时林徽因才方满18岁。一个18岁不到的少女,怎么有如此决绝与成熟的女子心态,要志摩二者择其一,且她不能保证志摩一旦离婚就嫁给他。
可是,痴心的志摩仍旧离了婚。
1921年下半年,志摩已有了离婚的心思。彼时,幼仪却怀有身孕。当幼仪将怀孕的消息告诉志摩时,移情别恋的志摩却要求幼仪把孩子打掉,这对一个做过母亲的女子而言不啻为最严酷的打击。
然后不久之后,又一个更深重的打击降临到幼仪身上,那就是1922年3月,志摩正式向她提出离婚申请。
早在这之前,幼仪怀着孩子的时候,一次不愉快的争吵就已将志摩的心声泄露出来。但是爱家持重的女子忍了,她当做没有听见,并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这之后,志摩就失踪了。幼仪怀胎十月,苦不堪言,但是志摩一走了之,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他要向徽因表白:“我已向妻子提出离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够在一起!”但,林徽因早已被洞彻明了的父亲带回国,志摩的痴心不过换来一场空等。更可悲的是,彼时他却不知,吵吵闹闹请求家里同意他与幼仪离婚。
志摩的父亲徐申如万般无奈只得答应,但是这个一眼相中的儿媳实在不愿意就此断绝了联系,于是,徐家少了一个长媳,多了一个干女儿。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1922年3月,志摩给远在德国柏林生产的幼仪寄去一封信,表明了离婚的态度。彼时,幼仪刚刚生下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取名德生。这个孩子的到来并没有挽回渐渐走远的丈夫的心,离婚事宜迫在眉睫。而这个不幸降生在即将分离的家庭的孩子,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绝情抛弃,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绝望无力,最终没有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不到三岁,即1925年便早早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