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鬋鬋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
……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阴里的村屋微泄灯芒
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
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
——《康桥西野暮色》
1922年·春
当满怀希望的志摩从中国再度取道返回英伦时,他满以为,没有了婚姻的束缚,就可以与理想的爱人从此双宿双栖,发展他所认为的自由恋爱。其实不然。早在去年10月,徽因便随父亲回国,而他们为避嫌甚至没有直接向志摩打招呼。
巨大的落差感使志摩一下子难以接受,他又重回那个孤独、脆弱、苦闷的志摩。仿佛,在英国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他梦回一个神秘楚楚的恋人,她在彼岸向他伸出手,邀他共同沐浴康河的柔波。当他满心欢喜,快要跨越那道命运的藩篱与她飞跃湖畔、飞向天空之时,她一个灿烂的转身,于最美的红尘中攸忽不见了。她定然是重新飘落红尘,只是她再也不见他,再也不会对一个人满溢如大海的深情报以初见时青涩的回应了。若说,志摩是那苦海修身、执著等候千年的情僧,那么,他所中意的情人必然是那高台之上的莲花,可远观不可近撷。林徽因如是。日后的陆小曼,亦如是。
彼时,他深系一腔柔软的情思无处发泄,便再一次徘徊至康桥。于他而言,没了爱情的日子固然漫长低落,但不至于绝望到无处问津。他还有梦中的家园,康桥。在那里,他至少还因着优美沉静的湖光山色保有一份灵性与诗意,或躺或坐,或凝望或低吟,日子悠闲如水。是以,他才发出如斯感慨:
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
……
我要没有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
——《我所知道的康桥》
志摩是寂寞,因着他深埋的理想与爱的希望被点燃又被熄灭,似乎这世间无人懂他,也只有一个生于异国他乡的康桥。
汉密尔顿的雄心早早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彷徨、沉迷、欲破茧而出的意趣,一种昔年照伊人的后知后觉。他明了,异国他乡不需要一个没了志向的“汉密尔顿”,中国也不需要一个饱受争议与误解的浪迹学子。他仅仅需要的,是灵魂的释放与自然的回应。这释放,这回应,体现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在仰躺于青草地目视天空听着潺潺流水之声时,那一种出乎意料的宁静与旷远,使他不安于宿命。他是破茧成蝶的流萤,不得梁祝爱人的同生共死,他还有一颗泯灭不了的心。
志摩,志摩,谁愿与汝今生且共,执手看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