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里幻出一带的长虹。
一条七彩双首乔背的神龙;
一头的龙喙与龙须与龙髯。
淹没在埂奇河春泛之獭湍。
一头的龙爪,下踞在河北江南。
饮啜于长江大河,咽响如雷。
这彩色神明的巨怪。
满吸了东亚的大水。
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寻着。
吼一声,可怜,苦旱的人间!
遍野的饥农,在面天求怜。
求救渡的甘霖,满溢田田——
看呀。电闪里长鬣舞旋。
转惨酷为欢欣在俄顷之间!
二
天空里幻出长虹一带。
在碧玉的天空镶嵌。
一端挽住昆仑的山坳。
一端围绕在喜马拉雅之巉岩;
是谁何的匠心,制此巨采。
问伟男何在.问伟男何在?
披苍空普盖的青衫。
束此神异光明之带.
举步在浩宇里徘徊。
啊,踏翻,南北白头的高山。
霎时的雷花狂舞,雪花狂洒。
普化了东与西,洒遍了北与南。
丈夫!这纯澈无路的世界。
产生于一转之俄顷之间。
——《幻想》
1923年·秋
好事多磨。然而就在这一年,志摩却不幸遇到了人生中的一件悲事,他最敬爱的祖母过世了。
祖母于志摩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女性存在。他是人丁单薄的徐家唯一的独子长孙,徐家家大业大,未来的希望与传承皆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他少时衣食无忧的日子,是在祖母的悉心关怀与照拂之下悠悠度过……志摩是一个重情的人,年迈的老祖母是他幸福童年的一抹温柔的月照,心怀感念与温情,即便长大成人之后,有了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了聪颖灵慧的心上人,祖母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直不变。
一个单纯的孩子。
过他快活的时光。
兴匆匆的,活泼泼的。
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这是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illiamWordsworth)所作的一首名为“我们是七人”的诗的开端。志摩引用于怀念祖母的名为《我的祖母之死》的开篇。
“我初次遭逢亲属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验,但我追想当时的心理,我对于死的见解也不见得比华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
他幼时经历过一场死别,祖父病危,彼时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童,内心对死亡存着莫名的恐惧:“有火烧、强盗抢、做怕梦,一样的可怕……”
对于早早过世的祖父,他大概是没什么印象的。然而,一心一意抚育陪伴他长大成人的祖母,他却有着至深的祖孙情怀。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夜十时半起,直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啕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暖的手掌,抚摩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净自在的来处。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
——《我的祖母之死》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正值志摩回乡守孝期间。终于,他能够再一次重温家乡的山水,再一次重逢阔别许久的亲人。
站在东山顶上,远眺泛着柔光的河流,那缠绵的月白与星辉交织,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沐浴其中。青山秀水在前,透着白亮的光照,月光如绸,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高洁如雪。树梢上清晰地流泻月华缓缓而动的光影,缠绵的落花贴上树枝,仿若红颜秀发的一株花簪。
闭目闻着久违的熟悉气息,倾听不远处的夜莺鸣叫,如一首欢快的歌曲。这里不是康桥,却让他飘荡寂寞的心难得的温暖起来。寻梦?这里确然就是梦乡。一年前的此时,正漂洋过海仰望天上的圆月迷茫惆怅,一年之后的今天,同一轮明月,却非同一片地域,同一种心境了。时光以昼夜黑白的形式重复升降在生命之中,变幻的是人的心绪,不变的是永恒的自然。无论是五年前离家远游,还是一年前凝望海上明月凭空生出寥落孤独的愁思,如今都不重要。爱人远去了,无妨,至爱的康桥不能与之倾诉,亦无妨。所念念不忘的是春秋更迭繁花落寂之后的此时,此刻,终于重回故乡的怀抱,终于明了一颗游子般始终不肯安放的心——我如此深深地思念你,故乡。
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两片经霜的枫叶……寻红叶是一件韵事……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西湖记》
西湖,对于重情念旧的志摩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他出身江南,诗情画意的家乡山水早已镌刻于心,少年时代在杭州上学,尽管短暂,但西子般明艳动人的西湖,就仿佛是少年时代倾慕的佳人知己,崇高的理想与琐碎的细事皆愿一一倾诉……他把最珍贵的少年情怀遗落在了西湖。
彼时,志摩的好友胡适正在西湖边的烟霞洞养病,志摩便成了烟霞洞的常客。志摩与胡适,一个是典型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者,一个却是反对浪漫的实用主义者,可是这二人却彼此欣赏,成为知己。非但志摩,胡适与林徽因和陆小曼的关系也甚好,这不得不佩服他高超的人格魅力。
志摩敬重胡适的人品与文章,胡适也珍爱志摩的才华和重情重义的性格。志摩在胡适面前算是毫无保留,他把所思所想倾述给胡适,毫不避讳对感情与前程的忧虑。尤其是他与林徽因的一段情,被婚姻束缚时,他渴望得到友人的理解与支持,当婚姻解除,却又得不到心上人的回应,他苦闷、烦恼,这时候,他第一个想到倾诉的对象便是胡适。
昨写此后即去适之处闲谈,自六时至十二时不少休……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乏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的了,可喜!
与胡适交往甚深的这段时期,正是他苦追林徽因未果心绪烦乱之时,而彼时胡适亦恋慕其表妹曹佩声。同是天涯可怜人,难得相知、相慰。
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失,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也不须辨问。
志摩归国,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奔着林徽因来的。可是回国之后,理想中的爱情并没有如期而至,两个人反而渐行渐远。而林徽因要与恩师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欲成百年好合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他的一颗心,乱了。更确切地说,是再也燃不起诗意的热情了。
作为志摩一生的知音,胡适了解他的苦处与追求,志摩英年早逝之后他写下了一篇纪念好友的悼文: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他的失败,也应该使我们对他表示更深的恭敬与同情,因为偌大的世界中,只有他有信心,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家庭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
显然,胡适是非常理解并懂得志摩的。他的苦与乐皆为一个“情”字,情关难破,他一日不得安然。他仿佛天生为情而生,亲情、友情与神往的爱情——何为“为真爱而活”,何为“为知己者死”,想来志摩是深有感触的。他心中有大智慧,大才情,亦可用以睥睨天地,但他非要局限于狭小的儿女私情。这对一个有才华的男子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而彼时的中秋佳节,志摩来到西子湖畔赏月。站在白堤上仰望头顶的圆月,凝听湖畔的风声。泛舟游湖,喝酒谈心。“湖心亭畔荡舟看月,三潭印月闻桂花香。”良辰佳境依傍,日子快活似神仙。如此一笑一闹,便至深夜。泛舟游湖的不仅仅只有胡适与志摩,还有曹佩声、马君武和汪精卫等人。昔年,他们乘坐同一艘轮船穿越大西洋,转眼几度春秋重逢,却已是别一样的光景,别一样的人。
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光彩,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是为月出;最是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的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月如影随形笼罩周身,月光下的湖心亭,美得如瑶池之上的高台。再看那初华的芦荻,晚霞里的芦雪呈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一干同行的人,无论男女皆为当晚的月色沉醉。
“三潭印月”,志摩却不爱,他只爱月光下雷峰塔静极了的影子,让他再一次想起梦中伊人的侧脸,那样的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