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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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他说,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恋爱不得自由、真爱不被祝福的世界。不能仅仅寄托于幻想,必须起来反抗。

志摩在连续经历几番爱情的不如意的情形下,不可能再向命运妥协了。第一次离婚反叛是为了冲破封建包办婚姻的牢笼,追求心灵上“爱与美的自由”。而第二次,苦恋心上人不得,不得不向残酷的现实妥协。他始终认为,并非苦苦暗恋的爱人对自己无情,而是既定的婚姻枷锁牢牢束缚住了二人,可悲的是,这一回他不能再如第一次那般潇洒果决,他还是做了一回缩头乌龟——不去勇敢争取。如今,在接连遭受爱情失策的打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冲破困境,对方同样是弱女子,自己不主动、不给予她坚持下去的信念,又何尝冲破世俗的禁锢,奔向浩瀚自由的爱的海洋呢?

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

——《爱眉小札·书信》1925.3.3北京

志摩的爱莽直、冲动,不计一切后果。他以为,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天,没了爱,天塌下来也无碍。就是他这种不顾一切追求爱的莽劲,在无数人明里暗里指责与唾弃之时,也打动了不少人,这其中就有现代著名画家刘海粟。

刘海粟一向视反封建为己任,在中国画坛素以“叛逆”著称。他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也是父母包办,对封建礼教深恶痛绝的他结婚当日便离家出走。而后,他不顾家人反对,娶了第二任妻子。

志摩找到刘海粟,向他倾诉自己与小曼相恋不得的抑郁与苦衷:“海粟,这样下去小曼是要愁坏的,她太苦了,身体也会垮的。”于是,刘海粟便决意帮助志摩说服小曼的母亲。

在二人冲破婚姻与家庭的束缚,正式恋爱之前,志摩曾经与小曼分离过一段时间,前往欧洲游历。

回国之后的泰戈尔身体一直欠佳,他对中国以及陪同他一路游历、演讲的翻译与挚友志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亲切地称呼他“素思玛”,并且非常想念他。于是,泰戈尔的助手同样是志摩好友的恩厚之便写信给志摩,请他来意大利与老人会面。

志摩起初犹豫不决。一来,他与陆小曼的恋情正处于风口浪尖,倘若这个敏感时刻离开,会让人误以为是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逃避;二来,他现在正苦思如何破解恋爱的僵局,讨得双方父母的谅解与同意,根本无心远游;第三,最重要的顾忌是小曼,她体弱多病,又被道德和舆论折磨得痛苦不堪,她这个时候最需要他。而如果自己不顾她离开,势必会在二人原本就脆弱的感情基础上添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口。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

但是泰戈尔的盛情邀约又不得不让他重新考虑,与崇拜的伟人近距离生活一直是他的梦想,他也不想就此轻易放弃。于是,矛盾的志摩犹豫再三,将泰戈尔邀请他去欧洲的事告诉了好友胡适,并希望得到他的意见。了解他的胡适说:“志摩,你该了解你自己,你并没有什么不可撼动的大天才。安乐恬嬉的生活是害人的,再像这样胡闹下去,要不了两年,你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时你就完了。你还年轻,应该出去走走,重新在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接触中汲取营养,让自己再增加一些作诗的灵感,让自己的精神和知识来一个‘散拿吐谨’。”

而小曼固然不愿意与志摩分离,但她还是忍住了不舍之意,劝慰志摩赴欧州旅行。就这样,1925年3月,就在志摩与小曼感情最浓烈也最脆弱的时候,志摩独身一人赴欧洲拜会泰戈尔去了。

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跪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

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

——《爱眉小札·书信》1925.3.4北京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

……

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爱眉小札·书信》1925.3.10北京

两个正值热恋期的人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是彼此的灵魂却是牵系在一起的。没有远洋电话,他们用书信寄托彼此的相思,哪怕不寄出去,只保存下来给自己看,或是等远方那个他回来一起慢慢看……爱情,让两个天各一方的人变得不分彼此,美若星光之下的恋人,因了爱可以扫荡乾坤万宇,可以湮灭一切丑恶与黑暗。

1925年·春

3月10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志摩由北京出发,开启了他的欧洲之旅。

此次欧洲之行,他除了所带的行装之外,还特别多带了三支笔,一是要时常给陆小曼写信,一是因陈源等人之邀,兼任《现代评论》特约通讯员的工作。

列车从北京一路北上,至奉天、哈尔滨、满洲里,直至此次旅途的首站,前苏联的赤塔。几乎是每日,志摩都要给小曼写一封信,谈旅途的所见所闻,巨细到每一天从清晨起床到夜晚休息的大小事务与感受。

尽管,诗意般的辽阔原野、梦寐以求的茫茫雪原能够激发起他的诗性,也确实令他即兴作诗了几首,但是想象远不及现实来得真切。他在给小曼的信中这样说道:

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志摩的心情可以理解,旅途严寒颠簸,身边尽是掩饰不住归心似箭的旅人,相较之下,他这个离家万里远赴异国的人是何等凄凉与寂寥。何况,身后渐行渐远的远方,还有一个朝思暮想的恋人。

当列车抵达莫斯科时,志摩亲眼目睹了十月革命后这个伟大城市的街景与人民的生活状况。破落的街区与困苦的人民令他对“革命”有了新的看法,他眼里的莫斯科与曾经所设想的莫斯科全然不一样,一心追求自由、民主的他彻底迷茫了,甚至是带着抨击色彩对准了以取得革命伟大胜利而著称的莫斯科。

旅行的开端似乎就已经预示了这趟欧洲之旅的艰难与低落。但,噩梦不仅仅于此。

1925年3月26日,志摩抵达柏林。他在西伯利亚途中给小曼这样写道:“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小曼,你懂得不是?”显然,他是不情愿来到柏林的,起码如果单单一个张幼仪,是不会吸引他来柏林的脚步。他称柏林变成一个“无趣味的难关”,要应付前妻,强颜欢笑。但是,他很快就笑不起来了。

志摩到柏林最重要的原因是看望他和前妻幼仪生的次子,彼得。他们离婚时,彼得还在母亲的腹中,而后,幼仪在德国求学,生下幼子,便索性在柏林定居下来,而小彼得一直跟随着母亲生活。但是,就在志摩抵达柏林一个星期之前,他那年仅三岁的儿子因患急性腹膜炎永远地离开了深爱他的母亲,也永远离开了没来得及见面的父亲。

彼得,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在这不自然的世界上,与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当不在少数,因此我想说的话或许还有人听,竟许有人同情……

彼得我爱,我说过我是你的父亲。但我最后见你的时候你才不满四月,这次我再来欧洲你已经早一个星期回去,我见着的只你的遗像,那太可爱,与你—撮的遗灰,那太可惨……你来时是一团活泼,光亮的天真,你去时也还是一个光亮,活泼的灵魂;你来人间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爱,阳光的和暖与花草的美丽,你离开了妈的怀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怀抱,我想他听你欣欣的回报这番作客——只尝甜浆,不吞苦水——的经验,他上年纪的脸上一定满布着笑容——你的小脚踝上不曾碰着过无情的荆棘,你穿来的白衣不曾沾着一斑的泥污。

——《我的彼得》

因了幼子早夭的打击,志摩顿觉心灰意冷。这时,大概他的内心对这一对被他遗弃了的母子生出愧疚之意,毕竟,若不是他的绝情离去,彼得或许能承欢父母膝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另一个孩子,远在老家硖石的长子阿欢,也不会过早地尝尽与父母分离的苦楚。

他带着愧欠之心陪同悲伤憔悴的前妻看了歌剧《茶花女》。他们虽是分居多年的离异夫妻,然孩子令他们彼此仍牵连着一丝半缕的情谊,而如今幼子早夭的打击,令身处海外异乡的二人多少生出同命相怜的感触,这感触,除了孩子的父母以外,任何外人是不足以感同身受的。如此一来,他们还是缘未尽的亲人。

柏林第一晚。一时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撮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这是哪里说起?他人缘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殡,说也奇怪,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中国人德国人,都爱极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泪,没一个不说的不曾见过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C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爱眉小札·书信》1925.3.26柏林

C女士便指的幼仪。他对小曼说幼仪,对幼仪又说起小曼。一个是与他共同孕育过两个孩子的前妻,一个是他渴望与之今生与共的爱人,他想她们互谈起彼此,谈起与她生的孩子,谈起与她相识邂逅的恋爱经历,似乎只能从这些共鸣的往事中安抚一颗晦涩失落的心。

时隔三年再一次相见,前一刻,他还用酸涩的语气抱怨“又得对付她了”,到如今,他已然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曾经“瞧不上”的女子。他夸她有志气、有胆量,思想进步、独立,完全是用对新式女性的赞赏评价她。那么,他大概也是为当时做出的离婚决定欣慰的吧。这场离婚,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她。

那么幼仪呢?她原是墨守成规的大家女子,经受嫁人、生子、离异、求学、失子……这一系列变故,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她的坚强、聪慧、独立、能干,这些新女性的标签并非自离婚来到柏林之后才有的,不过是关系发生了扭转,原先一双被门第婚姻蒙蔽的眼看不到身边女子的光华,而一旦夫妻分手变成普通关系的朋友,看人的眼光便慢慢变了。

如果幼仪不爱志摩,离婚没什么,离婚之后还能解脱,转身寻找另一段幸福的人生。感叹的是,她自始至终爱的只有他一人,即便人到中年另嫁,恐怕她的心里还一直藏着一个徐志摩。

时光是公平的。她失去了一段爱情,失去了一段婚姻,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她从被束缚的婚姻家庭中走出来,开创一个女子的人生。她不再是徐志摩的太太,而是她自己,张幼仪,丝毫不比她的父亲、哥哥逊色,成为商界的一个传奇人物。

“在他一生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