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苏苏》
不久之后,志摩得到有关泰戈尔的消息,他因病已提前一个多月由意大利回印度去了。按捺不住的志摩提笔给泰戈尔写信:
我记得二月上旬一个早晨,厚之从南美发的长函到了我手上。这信告诉我,我敬爱的老戈爹不但没有忘记他的素思玛,而且在疾病中还盼望得素思玛随侍左右尽孩子的责任,使他劳瘁的心怀稍得舒慰。我当时全人漫溢着忧思与感念,捧信颤抖;情不能已……您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选择,是(一)续留欧洲候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打算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
尔后,志摩再一次收到泰戈尔的回音,他要到八月份才来意大利,这之间相隔好几个月,而心中一直惦念陆小曼的志摩是不可能耐住性子在意大利等到八月份的。于是,志摩便利用这段空闲的时间周游欧洲。
他先是漫游法国,打算拜访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当抵达巴黎时却得知罗曼·罗兰已到瑞士度假去了。但既来之则安之,已然来到与伦敦并称的另一个优雅的城市,应当停下来好好观赏一番。
塞纳河、罗浮宫、凯旋门……最著名的巴黎胜景留下了志摩停歇的脚步,巴黎在志摩眼中是“软绵绵的巴黎”,如同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通体舒泰。巴黎名家荟萃,来到这里,志摩不忘悼念诸如小仲马、波特莱尔、伏尔泰、雨果、卢梭和曼殊斐尔等作家、思想家、戏剧家。早在莫斯科的时候,志摩就已经凭吊过大作家契诃夫、克鲁泡特金的墓地,而除了莫斯科、巴黎之外,他又在罗马祭扫雪莱、济慈等诗人的墓,在佛罗伦萨祭拜勃郎宁夫人、米开朗琪罗等等。凡是他到过的地方,总要特地绕道去凭吊那些已逝的艺术名家,以表达一份追慕与哀思之意。
诗人们在这喧闹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伤时”是他们怨愫的发泄,“吊古”是他们柔情的寄托。但“伤时”是感情直接的反动:子规的清啼容易转成夜鹘的急调。“吊古”却是情绪自然流露,想象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
——《欧游漫录》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股怀旧情绪,它可以是记忆,可以是幼年的情感,也可以是某个曾经想去而未去的地方。对于志摩而言,他拥有的已得,未拥有的已早早失去,人生诸多抱憾,一时的缄默与缅怀是对过去、对那个年代崇慕的人与物最好的表达。
“巴黎的鳞爪”,这是他漫游巴黎之后的所思所想。诚然,志摩也不是一味地伤春悲秋、沉溺在个人情绪里的志摩,他还有现实的一面,那就是用一个文人犀利的眼光去看待善美之外的世界。
艺术之外还有生活,在巴黎,作者没有将过多的笔墨与褒赞留给举世闻名的卢浮宫与塞纳河,他用另一种诗人的眼光去看待一个艺术之下的巴黎。它同样包容着阶级、贫穷、自私……但是生活在这里面的人物,却用着他们独有的对命运拣选的方式生活着。艺术,失去了美依然发光。
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巴黎的鳞爪》
告别了巴黎,志摩再一次踏上了重游伦敦之路。在伦敦,他意外地见到了继罗素、狄更生等人之后的又一位文学界泰斗人物,英国著名作家、诗人,托马斯·哈代(ThomasHardy)。
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照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撒克士小说里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撒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绩,就是眼前最琐小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奥的意义……
——《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
无论是罗素、狄更生,还是罗曼罗兰、丹农雪乌,志摩从不讳言他对世界文坛级人物的敬仰与结交之心,并且为此身体力行。接连在法国、意大利两地没有见着想见的人,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在英国,这个对他久违了的国度见到了心中崇慕已久的作家、诗人——哈代。
这时候他斜着坐,一只手搁在台上头微微低着,眼往下看,头顶全秃了,两边脑角上还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往下的等边形三角,两颧像是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住在一个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时候多,不易看出颜色与表情。最特别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连着两旁松松往下坠的夹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忧郁的深沉,他的口脑的表情分明是厌倦与消极。不,他的脸是怪,我从不曾见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脸……
吝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达·芬奇),莎士比亚,葛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方才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离开哈代家五个钟头以后,我站在哀克刹脱教堂的门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满着神奇。
——《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
前后两次对哈代全然不同的印象,一个是想象中的诗哲哈代,一个是现实中平易近人透着几分古怪的哈代。探访哈代的真实经历,在志摩的心中留下了神奇般的感受,由此,他翻译了不少关于哈代的诗作,如《窥镜》、《伤痕》、《分离》、《她的名字》、《在一家饭店里》等,而他本人的诗风也在这一时间段受到哈代的影响,如一个了悟沧桑的游人,行至深处总挥不去一股淡淡的哀愁。
漫游欧洲最重要的一段经历是在意大利。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这里是交映着圣美与传奇的地域,因了埋葬在这里的人,因了矗立在这里的景。
在志摩眼中,被称为“翡冷翠”的佛罗伦萨美得惟妙惟肖,它像一位热情好客的女主人,翩翩风情自不在话下,更难得的是,它清美姿态之下的盛情。
在之前的游历中,一直有幼仪作伴。一来,他为表达自己几年来对幼仪母子疏忽冷落的愧欠,再则,源于他的孤独。小曼不在身边,与泰戈尔的见面又遥遥无期,他需要一个人,一个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谈一谈心不使他烦躁与困倦的人陪伴他走完这一段不算太短的旅程,也许是一生中最后的旅程。而这个恰到好处的人,正是幼仪。
行至佛罗伦萨,幼仪不再与他同行,于是他便一个人滞留在了彼时的翡冷翠。他再一次获得独对青山的孤独,如同小时候一个人在斜阳下站在东山顶望着远山,又如在康桥那些独对康河柔波的日日夜夜……这一刻,他的心重归宁静。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翡冷翠山居闲话》
除了山居翡冷翠,尽情享受自然的美韵与乐趣,志摩还特地悼念了诗人勃朗宁夫人的墓园。
在他所倾心的那些名人艺术家的浪漫史中,似乎很少有人能如勃朗宁夫妇那般幸福到老。正如“天才都是疯子”这种命定的谶语一般,在某一方面尤其是艺术、思想层面具有大作为的人,往往他们的感情生活都不幸福。譬如尼采。
看看志摩追悼过的这些人。拜伦离异,一生颠沛流离;歌德一生沉浮在飘摇的爱情浪花之颠,换种说法是,他一生寻不到至死不渝的真爱;济慈为了一个娶不到的女人心痛至呕血;喀莱尔遇上了美丽又聪慧的韦尔许,本以为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却不想因为他的怪癖造就了一段历史上有名的不幸福的婚姻。而天才艺术家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终身未娶……
这些名人韵事都不过是落于尘泥让人唏嘘扼腕的过眼云烟,唯有勃朗宁夫妇,数十年如一,彼此忠贞不渝。在志摩眼中,勃朗宁和他的夫人伊莉莎白·裴雷德的结合,是人类一个永久的纪念。如此,他便写信给远在北京的小曼,向她提议,如若她的家庭再不允许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不妨考虑学勃朗宁夫妇私奔。结局可想而知。志摩的天真在于,他忽略了现实与理想、东方与西方存在的差距,且不说小曼,他们本身遇到的阻碍也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经商的父亲”。
而彼时的陆小曼,却饱受着远比志摩更大的压力与痛苦。就在志摩起程去往欧洲的那一天,她夹在欢送的人群中,忍耐着激动与不舍的情绪,强装沉默、挥手。
昨天摩出国,我本不想去车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只是笑嘻嘻的;恍惚满不在意似的。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们单独的讲几句话。这时候我又感觉到假的可恶,为甚么要顾虑这许多,为甚么不能说甚么就甚么呢?我几次想离开众人,过去说几句真话,可是说也惭愧,平时的决心和勇气,不知都往哪里跑了,只会泪汪汪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口来……其实我不羡慕富贵,也不羡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也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最知我者当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简直能真正的了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认识他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爱,使我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的。
——《爱眉小札·日记》1925.3.11
我的投进你的生命中也许是于你不利,也许竟可破坏你的终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而且我们的爱是不能让社会明了,是不能叫人们原谅的。所以我不该盼你有信来,临行时你我不是约好不通信,不来往,大家试一试能不能彼此相忘的么……你若能真的从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来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概你在第三封信内可以看见我的意思了,你还是去走那比较容易一点的旧路吧,那一条路你本来已经开辟得快形成了,为什么又半路中断去呢?前面又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许可以得到圆满的结果,我这边还是满地的荆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工作也不知几时才可以达到目的地呢!其中的情形还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和我的一样。我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还是能照样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摩!我心里乱极了,这时候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我自己,我心里只有你的影子,你的身体,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只想你能因为爱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着也是乐的。
——《爱眉小札·日记》1925.3.28
陆小曼几乎是每隔几日就要写下对志摩倾诉的日记,这还不只是完整的全部,缺失的另一部分化为一封封爱意绵绵的信寄给了远在大洋彼岸的情郎。而这相隔的一日、两日、三四日,不是因为病痛,就是因为有他人在场,这个“他”指的便是丈夫王庚。
从志摩出走后的第一篇日记就可以看出小曼有多么难过与不满,无奈还要处处掩饰,而这一切并没有逃过丈夫的眼睛。她在3月11日的那一篇日记中写道:“走进车子才知道身边还有一个人坐着,他冷冷对我说,‘为甚么你眼睛红了?哭么?’咳!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假意儿问我,呕我;我知道他乐了,走了我的知己,他还不乐?”
他们夫妻二人均心知肚明,陆小曼的暗自神伤、王庚的冷眼相看,都是因为中间多出了个徐志摩。婚姻本就无浓情蜜意可言,如此一来,也就只剩下逢场作戏地相看无言了。
阻碍志摩与小曼走到一起的阻力太过强势,先有陆小曼的母亲。出身封建世家的母亲自然不能容忍唯一的女儿败坏家风,沦为外人的笑柄,而小曼的父亲即便非常疼爱幼女,也不能任由她使性子,毕竟这场婚姻带着家族的目的。而陆小曼的丈夫,王庚,出身名门,又年轻有为,将来毕竟前途不可限量,于公于私都是佳婿的最好人选,而陆小曼嫁给他,后半生无疑是安稳的。
世人不了解陆小曼,认为她是一个朝秦暮楚的女人,而她自己也不辩驳,依旧我行我素。只是这被外人评说的苦,一个二十芳华的女子即便忍得下去也是难过的。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厌烦生活,厌烦无望的婚姻,更厌烦亲人的不体谅。如是,她病倒了,期盼她的志摩能够回来,带她走。
这之中,经过非常复杂而漫长的思想斗争。小曼的个人色彩悲观多过乐观,感性胜于理性,就如她决心与志摩走到一起,起初她也是信心满满,认为此生只志摩一个爱人知己。“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但时间慢慢长了,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来自家庭与外界的压力一日比一日沉重,她一个感情脆弱的弱女子承受不住了。于是,她想过劝志摩重走回头路,去寻林徽因。何况志摩在欧洲,林徽因也在欧洲。她必定是怀疑过志摩有可能去找林徽因的。
我们可以看成是陆小曼吃味,嫉妒林徽因是志摩的初恋。但是,峰回路转,下一刻,见到的却是这个病弱女子成全爱人的真心。
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和我的一样。我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还是能照样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知道的。
有一句话叫做:“最大的爱是放手,看着他(她)幸福。”
爱不是嫉妒,不是占有。爱是宽容,是放手,是他幸福你便幸福。陆小曼做到了,所以她的爱最毫无保留,最炽烈。而面对如此炽烈与真诚的爱,追觅多年,有着相同爱情领悟的徐志摩当然不会放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沉默顺遂的张幼仪得不到志摩的爱,含蓄理智的林徽因很快成为志摩生命中一朵匆匆绽放又匆匆凋谢的韦陀花。只有陆小曼,她的坦诚,她的勇气,赢得了与诗人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1925年·夏
7月,志摩接到小曼急电,要求他速归。于是,不等八月泰戈尔回意大利相聚,志摩便匆忙起程回国。
回到北京之后,志摩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倾诉他着对小曼的思念和爱恋。同在一片蓝天下,他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地相见,从前,志摩到小曼的家都是长驱直入,不用经过门房的,而今,小曼家的大门不再向他自由敞开。为了避免两个人频繁见面,陆家里里外外设置关卡:进门要先通报,获得批准后方得入内。如此还不够,就算两人好不容易见面了,旁边还站着各色各样阻碍两个人单独幽会的仆人,以至于即便见面了,碍于外人在场也只得忍耐着相顾无言。
王庚原本因为工作经常出远门,很少在家,也正是如此,才提供了志摩与小曼单独相见以致日久生情的机会。而今,他得知妻子与朋友背着他谈起了恋爱,自己平白无故被戴了“绿帽子”,心下愤怒不说,还得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他曾写信给小曼父母,要求将小曼送到上海居住,一来是为了防止小曼与归国的志摩旧情复燃,二来是想破镜重圆,与小曼有更多相处的时间,以弥补从前对她的冷落。但结果适得其反,小曼不仅不遵从,还惹得大病了一场。
病中忧郁急切的陆小曼给志摩发了一封急电,并在最后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摩!惟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作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来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开一切,一个人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什么可惜的,像我这样的人,世间不知要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地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啊!
——《爱眉小札·日记》1925.7.17
得了信,志摩马不停蹄地回来,待到北京,小曼却已经随母去了上海。错身而过,彼时志摩彷徨、苦闷,自1925年8月9日至9月17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一共写了26篇日记,字字句句全是对小曼的思念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