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清散;
又如缕缕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在病中》
婚后的陆小曼十分慵懒,她每日睡至午时起床,在浴间忙乎一个钟头之久才披着浴衣出来吃饭。她的一天基本上是从下午开始的,作画、写信、会客、记日记,晚上开始一天的重头戏——夜生活。她的夜生活丰富多彩,跳舞、打牌、听戏,直到过了子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但是,最让人难以容忍的是,她染上了鸦片瘾。
小曼吸食大烟,是受了翁瑞午的劝诱。翁瑞午好吸大烟,他见小曼每每发作,疼痛难受,整个人抽搐般苦不堪言,于是便劝诱她吸食鸦片,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志摩不在家的日子,小曼与翁瑞午一道,坐卧于烟榻上吞云吐雾。起初还瞒着,时间长了,她见志摩并无异议,索性公然在家中摆放烟榻、烟具,不管志摩在不在场,她都手扶烟枪一副享受迷醉的姿态。而翁瑞午更是不避嫌,与她同塌对卧,也手执烟枪,一边教她如何吸食鸦片,一边与她言笑晏晏。
自此吸食鸦片之后,小曼整个精神状态有了起色。志摩虽然心里抵制鸦片,但见小曼不再如以往那般痛苦急躁,情感的天平慢慢偏移,他在理智上接受了。但他接受了大烟,不代表就接受了与小曼共食大烟的翁瑞午。
在情爱一事上,志摩自有他的一番“理论”:
男女的情爱,既有分别,丈夫绝对不许禁止妻子交朋友,何况芙蓉软榻,看似接近,只能谈情,不能做爱。所以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是烟塌,最暧昧最嘈杂的是大牌。
是以,志摩不反对陆小曼吸鸦片,反而强烈反对她打牌。而陆小曼根本不会为此动容,她对女友抱怨:“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是虚无缥缈的爱,最好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一旦与心爱的女友所结婚,幻想泯灭了,热情也没有了,生活变得像白开水,淡而无味。志摩对我不但没有过去那么好,而且干预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鸦片,管头管脚,我过不了这样拘束的生活。我是笼中的小鸟,我要飞,飞向郁郁苍苍的树林,自由自在。”
“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是虚无缥缈的爱,最好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
这段话,在另一个女人那里也听过一个似是而非的版本。林徽因之子回忆母亲时,谈到母亲对志摩的一段看法:“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我,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的那样一个人……”
如此一来,他前后爱过的两个女人都是他带着理想主义所寄托的一个实体的象征,她们二人身上都有他所爱慕女性的特质,然而一旦触碰到现实,无情的生活打压之下,再深爱的感情也会变得薄如秋水。他失望、难过、伤心……以致绝望,他爱上的是幻想中的一个天真纯善的女子,而现实中的女性,往往夹杂着许多来自社会、家庭与自身性格的缺陷,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完美的一个人。他所爱慕的女性光辉,说来纯粹,其实蕴含了许多带有个人眼色的复杂因素……她们清楚地认识到了,而他未必。
“把自己的生命和前途,寄托在对‘爱、自由、美’的追求上,而‘爱、自由、美’又由一个美艳的女子来做象征,无论如何是极不妥当的一种人生观……”
梁实秋这样评价志摩:
志摩的单纯的信仰,换个说法,即是“浪漫的爱”。浪漫的爱,有一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这爱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永远存在于追求的状态中,永远被视为一种极圣洁高贵极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旦接触实际,真个的与这样一个心爱的美貌女子自由结合,幻想立刻破灭。原来的爱变成了恨,原来的自由变成了束缚,于是从头来再开始追求心目中的“爱、自由、美”。这样周而复始的两次三番下去,以至于死。在西洋浪漫派的文学家里,有不少这种“浪漫的爱”的实例。雪莱、拜伦、朋士……乃至罗梭,都是一生追逐理想的爱的生活,而终于不可得。他们爱的不是某一个女人,他们爱的是他们自己内心中的理想。
他的恋爱观、价值观、人生观,他身边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他自己毫无意识。也许他意识到了,但甘之如饴。有人觉得志摩是情痴,情痴不是不好,但是最终会为情所伤,为情所累,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志摩有满腹才华,也有抱负,倾一生用情,若他用情的对象能给予同等的回报,老天再厚爱些,她还能成为他事业上的帮手,那么,也许这一生是他飞翔的一生。可惜,不是。错不在他,也不在别人。
“情真是个错,奈何飞天与乱过。”
志摩是飞天了,在不久的将来,只剩下一个乱过的陆小曼……不过,她很快就萎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