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火车头震荡:宜万铁路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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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七载春秋看成败 (4)

张老接着侃:“人家打了一辈子仗,这种事儿见多了,吕部长说,没打死人就行。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呱呱叫啦,就在你们这里开饭啦!我们赶紧说,报告首长,409队今天包水饺,不知首长是否习惯?吕正操哈哈大笑,说北方人能在这地方赶上包饺子,口福啊,是啥馅啊?你们这一枪打得好嘛!大伙儿这下都乐了。”

接下来,热腾腾的北方水饺上了石板桌。409支队驻地存有当地苞谷酒,此刻尤其馋人。吕正操特地把张绪尧叫过来,满口东北话,大子味儿,说今天是你的枪惹了祸,你还是个团支书,所以要罚你。罚啥呢,这点儿好酒还不能都罚到你的肚子里,就罚你讲一段共青团的故事吧。

这下子张绪尧有话说了,他刚刚整理了一份先进女团员邹燕妮的材料,故事就在嘴边上。

张老回忆说:“邹燕妮是个特别勇敢的好姑娘,勘测当中和男技术员一样,爬高山,攀绝壁,下深潭,钻溶洞,事迹很生动。咱拣最主要的,专讲小邹只身探溶洞、冒险救战友,浑身受伤不下火线等等,真把吕正操给讲得激动起来,他把筷子一放,称赞说,好!这个小邹姑娘就是和平建设时期的女英雄,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她!”咣当!又是半碗酒见底了。

此后,409支队将邹燕妮事迹层层上报,广泛宣传,带动整个4101工地全体青年以苦为乐,奋勇劳作。西南建设工程总指挥部授予邹燕妮“溶洞姑娘“光荣称号。

这位张绪尧老人,相当有趣,大故事里头套小故事,小人物引出大人物,颇具特色。于是,我们去翻检铁四院的老报纸,看看能不能重读“溶洞姑娘”邹燕妮的故事。几十年过去,眼下决战宜万铁路,可怕的溶洞仍然是世界级大难题,更是全路绕不过去的拦路虎。铁四院机关报叫做《先锋报》,取筑路勘测先锋上阵之意,其前身叫做《勘测设计报》,已有半个世纪历史。老报纸早已泛黄发脆,弥散着一种怀旧情绪。结果,又生趣事,我们尚未翻到“溶洞姑娘”,反而见到了前头讲述者张绪尧本人的报道。这篇文章标题夺人眼目,叫做《踏上了老鹰都飞不上去的顶峰》,“溶洞姑娘”没见着,“险峰小子”现身了。文章充满了生动的细节:

在湘鄂西一座光秃秃的尖峰上,技术员张绪尧和队友们遇到挑战。这座山峰高达百米,一侧是悬崖峭壁,下有深潭激流;另一侧崖势稍缓,尚可登攀。这天上午,张绪尧身挂4米长折叠尺,奋身攀岩。初时尚有树枝可抓,张绪尧逐步登高。抵达半山腰,人影渐小,树藤全无,山势几近直立,小张手脚并用,寻找可利用的立足处,一点一点爬到山尖尖上。内衣竟被汗水浸透。山尖上没有半步平地,张绪尧只能趴在石尖上,举起标尺,供山下队员测量。他全神贯注,直至完工。当他试图小心下崖时,脚下岩石竟已风化松动,忽然塌陷,4尺标杆脱手飞向悬崖。小张急中生智倒向斜坡一侧,山石又塌,只见张绪尧如同一只布袋,跌跌撞撞,沿山体急速翻滚下落,直至摔到山脚下,趴那儿不动了。队友们哭喊着冲向山脚,实施抢救。

张绪尧凭着年轻健硕的体魄,落崖时注意保护头颅,虽经高崖跌落而幸存。对此,前来督察的4101总队政治部领导李东旭感叹道:勘测队员们所遭遇的艰险,丝毫不亚于当年剿匪战斗,张绪尧是好样的!自然,“溶洞姑娘”邹燕妮肯定也是好样的……

一篇篇讴歌革命英雄主义的人物报道,就这样留至今天。在这些记载了往昔火红岁月的报纸上,还登发了一首勘测队员所填旧体诗词,用语豪放,颇见才情,词牌待考:

水也弯弯,山尽羊肠,富路孰开?问渔樵老叟,稚童少妇,路从何来?测旗飘飘,花杆林立,钻机轰鸣,银线金丝手自裁;楼堂里,灯光亮彻夜,方案登台。

英雄爱国情怀,献出了青春与干才。为中华崛起,国家发展,人民幸福,万折难回,一年奋争,万人共计,赢得千山共举杯。凌烟阁,数风流人物,四院争魁!

武装大勘测延续到1965年夏季,铁四局上上下下“灯光亮彻夜”,一口气拿出6条线路比较方案,并奉命提交中南海定夺。可叹世事难料,许多难题,又接踵而来了。

多灾多难的宜万铁路,到底能不能开工上马呢?三线建设搞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啊。

最高规格的回报

好你个川汉铁路宜万段!自詹天佑开工未成以来,到60年代,半个世纪光景,改朝换代,大英雄轮番登场,多次勘测设计,多次不能开工。此次,三线工程大动干戈,铁四局一举拿出6套比较方案,奉命提交到北京来,难道又是一个干不成?

川汉铁路4101工程勘测总队,把几年间“溶洞姑娘”和“险峰小子”等几千名战友的血汗成果集中起来,在秀山召开了有300多人参加的工程方案民主评选会,要最终向北京提交一份大比较、大参谋式的综合方案。

这一套崭新的川汉线选线报告,由铁四院党委报铁道部吕正操,又报国务院周恩来,最后报毛泽东。报告涉及6大方案,包括65个局部方案,起点相同都是武汉,终点都是大西南,选线利弊互见。

吕正操将军可不是个粗人。他面对半人高一大摞报告,颇费思量,情知毛、周根本看不过来,理应让领袖有个直观的东西才好。两年前,他在中南海晋见主席,毛泽东凭着墙壁上挂起的一张勘测大草图,听取吕正操的选线汇报。临了,毛指示说:“资源啦线路啦,都要用两三年时间认真调查,有根据才能比选嘛。你们既不可草率从事,也不可拖拖拉拉不紧张地进行调查。”吕正操等人当即表态遵命。有记载说,毛泽东从沙发里往起一站,左手叉腰,右手习惯性地对着大草图抓了一大圈,又顺势向远方挥去,讲出一句湖南老话来:“养儿养女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嘛!”酉指酉阳,秀指秀山,黔指黔江,彭指彭水,是湖南老人们对晚辈人敢于吃苦的教导。毛在这里借用,意在强调大跃进吃亏之后,全党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川汉铁路要选线,还用我教吗?你们走他一遭嘛!

现在,全路勘测业已完成,吕正操将军在“酉秀黔彭”上下走过好几遭了。铁四院出了新成果,总不能还让领袖去观看那张老草图吧。草图不直观,不生动,不立体,不鲜明。在吕正操指示下,铁四院开动脑筋,动手制作,化文字方案为巨大模型,辅之以可移动电化路网挂图,培训了专人解说,对这套1∶50000比例尺的大模型进行直观讲解。同时由副院长方力、副总工程师黄宝玮和许道洪、曹晋伦等3名工程师组成一个五人赴京汇报班子。当一切成龙配套之后,经吕正操诰示拍板,连人员带模型,一举进入人民大会堂北大厅。

这是一个多么高的规格啊!一项工程,模型摆到了人民大会堂待审。汇报班底在大会堂日夜值班,随时恭候中央首长到来。只因首长们各有一大摊子事,人人日理万机,很难集中在一块儿同时听取汇报。五人汇报小组责任心极强。一连数月,他们每日上午9时到达大会堂,每晚10时返回招待所,坚守阵地不放松。中央首长们说不准啥时候就会突然来到,从曹晋伦工程师后来撰写的《中央领导听我们汇报》一文中可知:陈毅外长是在一天晚上召开记者招待会,抽空前来的;贺龙元帅是在一个星期天上午,看完农业展览而来的;彭真市长则是在一个夜间偕夫人前来。还有董必武、朱德、李富春、李先念、谷牧、余秋里、陶铸、李井泉等多位领导人,先后前来听取汇报。规格已是极高。小组成员们印象最深者是总理周恩来,他因此而亲临大会堂审议模型,现场办公。如此高端阵容,足见中共那一代人对川汉铁路之重视。

然而此刻的中国,早已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毛泽东在1965年前后所密切关注的,是所谓阶级斗争新风暴,是城乡社教大运动,是囤积炮弹,调整炮口,准备向他认为的党内另一个司令部开火。毛尤其关注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旁,而赫是怎样对待斯大林的?伟大领袖还会关切一条路或者其他什么工程吗?铁四院汇报小组眼巴巴坚守到最后时刻,也没能盼得最高领袖的到来,直至“文革”前夕,他们奉命将模型撤出大会堂,搬往铁道科研院封存,然后全体离京,黯然神伤返回武汉。

毛泽东是否再度召见吕正操垂询此路,亦未见记载。

汇报组成员曹晋伦先生,在回忆文章中谈到了周恩来。周是前来认真听取汇报并且现场办公的第一首长,也是决策此路命运的关键人物。曹先生的回忆很具体:

……上午,周总理和李富春副总理进了展厅。周总理直接向我们走来,主动伸出右手与我握手,问:“你是铁四院的工程师吗?”我说是。周总理又问我的年龄,我回答今年49岁了,周总理说:“好,正是干工作的时候,你们要为国家铁路建设多做贡献啊!”此刻,我感到总理的手是冰凉的,但握得很有力。方院长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由我负责汇报。周总理听得非常仔细。由于汇报当中缺少这条铁路与长江水运的比较,周总理便提问说:川汉铁路是东西走向的运输通道,而长江也是东西走向的运输通道,黄金水道嘛,那么,长江的运能到底有多大?如果对水道现状加以改造,运能将增加多少?这项工程困难程度如何?改造水道要多少费用?可惜,我们没有拿出过这方面的比较方案。沉吟片刻,周总理又对另一条铁路的选线加以肯定,这就是筹建中的焦柳铁路。这条铁道从河南焦作装上晋东南的煤炭,可以直运广西柳州。周恩来说:“焦柳线经过豫西、鄂西、湘西到广西,四西嘛!符合毛主席关于三线建设的指示精神,是有利战备的。”研究川汉铁路,周同时肯定焦柳铁路,说明他对全国铁路布局是经过了通盘考虑的。

时近中午,周总理对大伙儿说,大会堂餐厅的炸酱面做得不错,今天中午我请客,请大家吃炸酱面啦!我们一听,高兴极了。当下就在展厅旁边的客厅里摆了两张圆桌,大家入座开饭。总理请我们吃面,也算肯定和尊重我们铁四院的辛劳吧。当时方院长和周总理等首长坐在一桌,我们和国务院其他随员坐在另一桌。周总理谈笑风生,情绪很好。他端着碗走到我们这边来,问大家吃得好不好,见我们桌上的面条还剩了不少,就说:我还没吃饱,再来一点,你们也多吃嘛!说完就用筷子在我们桌上夹了些面条,放到自己碗里。

餐后,周总理也不休息,召集所有人员到餐厅旁一个小会议室开会,继续听取大家对线路各方案的意见。最后,周恩来对大家说:关于这几条线路的取舍问题,今天还不能定下来。要等邓小平和李井泉同志提出意见后,中央才能作出决定。因为邓和李这时兼任着整个西南建设的总指挥……

从曹晋伦先生回忆中可见,在“文革”前兴建川汉铁路宜万段,也许是有希望的,周恩来似乎持以乐观态度,至少不打算轻易否决,并为此认真地进行了研究,尽管国家的财力非常紧张。但是,此后再也没有了消息,直到1965年岁末,铁四院汇报小组接到撤离大会堂的命令。

几个月以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爆发,举国动乱,震惊全世界。铁路系统首当其冲,自上而下遭到严重冲击,宜万铁路的命运,自是可想而知。所痛心者,本来就比较落后的中国铁路事业,与世界铁路之间的差距,在十几年间进一步拉大。

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这样一条上下期盼人人焦急——不过数百公里的宜万铁路,居然几番筹措难以修通。一转眼,从1949年算起,十七个春秋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