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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乱世情缘 (1)

“大嫂尝尝这个。”

站在娄素云座位后侧的宁婉儿吩咐女佣人端上来一只托盆,托盘上—只细瓷蓝花小盖碗。宁婉儿双手精心地将蓝花盖婉接过来、不远不近正放在大嫂娄素云的面前,不等大嫂询问,宁婉儿又挑着纤细的小拇指,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碗盖,小碗里是黄澄澄新鲜的蟹羹,蟹羹上盘着几尾银白色的银鱼,看着就让入感到清爽。

“不怕老嫂子公婆面前告我的状。”宁婉儿看着大嫂目光中呈露出来的欣喜,便更加得意地将脸颊凑近大嫂的脸庞,扬着娇柔的嗓音说着,“这蟹肉是我房里的徐妈剥的。”徐妈是宁婉儿从娘家带过余府来的陪房女佣,人极聪明,做得一手好针线,而且剥蟹肉津门沽里无双,徐妈剥的蟹肉能重新摆成一只螃蟹。而且没有一丝螃蟹刺,堪称天下一绝。

“难为徐妈了。”娄素云用汤匙尝了一口蟹肉银鱼羹,赞叹地点头说着。

“轮上她来侍候我家大夫人,还不是她的造化?我若是有这能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的头上。”宁婉儿又稍稍直起腰身,扶着大嫂的椅子背继续说着,“只是这银鱼可是我的心意,你说也怪,这银鱼似也有灵性,人说逢上庚子年银色不吃食。听老辈人说,上一回庚子,正是道光二十年,两广总督禁烟,英法联军乱中原,火烧三千里,那一年天津卫连一尾银鱼苗也没捞上来。”

“但盼着下一轮庚子年别让咱遇上吧。”娄素云悲凉地叹息着,“吃不吃银鱼有什么要紧,多少人受难呀!”“老嫂子总是一副菩萨心肠,凭老嫂子这副济世心肠,下一轮庚子也不会再有天灾人祸了;大嫂没听见传唱么,‘甲子轮回六十年,三百天大火,三千里狼烟;再到庚子年,千里万里米粮川,江山一统唯圣贤’。”

“那是说呀,这世上就没有人了。”娄素云本来还要感慨几句的,但突然不知怎么一想,她又挥着手说,“我们妇道人家,管这么多事干嘛呀?你说是不?”说着,娄素云回身问着身后站着的宁婉儿。

娄素云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在余府,身为长媳——大儿媳妇,她是个握有实权的铁腕人物。余老太爷忙于商务,对外要和洋人斡旋,对内还要与官府交往,平日且又清客满座,家里的事情他是一字不问的。余太夫人,观音菩萨再世,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看着自己的五个儿子,看着正在一个个出生的孙儿孙女,终日喜得合不拢嘴。坐在四进大院正堂上,只要听佣人禀报说门外来了化缘的憎人尼姑,恨不能把自家的聚宝盆搬出去布施行善。有一次老太大探望亲戚归来,走下轿来正看见一个丐妇抱着婴儿行乞,老夫人当即簌簌地眼泪涌出来,抬手从发髻上摘下只玉替来要赏结这个丐扫,丐妇不敢接,直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向老夫人磕头致谢。最后还是出门来迎接婆母的娄素云想出了办法,她伸手接过婆母的玉管,万般珍惜地为婆母收好,回身又吩咐佣人回房取出十枚大钱赏给这个丐妇,感动得这个丐妇哭哭啼啼地一再祈祷上苍该好生保佑这户积善人家。

老太爷不管家务,太夫人不知家务,顺理成章,这掌管家政的大权就落到了素云的手里。余府的家政可不似小门小户人家的小日月,余府里的家政年进年出几万两白银,平日的金银细软还似流水一般地源源而来,况且上上下下,老太爷、太夫人房里的开销,几个弟弟的开销,厨房、花房,鸟房等等的开销,一宗宗一笔笔;娄素云都掌管得头头是道、上上下下没有一点疵漏,上上下下更没有半句怨言。

最难处的是余府里人们之间的关系,老太爷要的是气派,从大门上的兽形铜门环到下房里的板凳,门外的拴马石、下轿亭到院内的花厅天篷、四季鲜花,一切一切都要在天津卫首屈一指,天津府道台大人的府第是什么气派,余家也得是什么气派,差一分一毫,丢了余老太爷的面子,余老太爷虽说不致于拍桌子打板凳,但余老太爷会坐在餐桌上不吃酒,无论是谁敬的酒也不喝。每到此时娄素云便知道老太爷有了不畅快的地方了,忙察颜观色迎合得老太爷遂了心愿,晚上餐桌上老太爷才高高兴兴地一连六杯,连中午没喝的酒也补上。老夫人哩,老夫人要和,要全家老小终日都得喜笑颜开,老夫人最忌讳儿孙们皱眉头,更忌讳无精打彩,垂头丧气,谁脸上有一点不高兴,婆婆都要将大儿媳妇找来,几时娄素云把这位无事生非的儿孙打点得高兴了,老夫人才放下心来。说起来,这几年真难为了娄素云。

二弟子鹏成亲娶了宁婉儿,宁婉儿是天津名门宁府家的娇小姐,虽然毛病多些,但总归是名门闺秀,于礼仪上不会太离题儿。三弟余子鹤成亲娶了杨艳容,杨艳容的父亲原来是名武官,按门当户对的讲究是不能与余府结亲的,但那位杨将军不知怎么摇身一变,居然任了文职,杨将军一定要给女儿找户名门望族,不知怎么他一箭就射中了余家,余老太爷也为自己找个靠山,阴错阳差,这两家就成了亲。只是这位场艳容是位穆桂英式的人物,进门来虽经大嫂规劝调理,但至今豪气不减,很是一位不好打点的人物,连婉儿都事事让着她三分。

自从掌管家政以来,下面的四个弟弟对大嫂没有什么不满,二弟、三弟成了家室;除规定各房按月有例银之外,大嫂总是干方百计给他们多开销一些。暗中,素云也知道二弟子鹏在外颇有些不清不白的花销,帐房上她也有过交待,只要不太张狂,一切都记在老太爷名下就是。三弟子鹤也有许多开销不明,大嫂也不追问,有时候老太爷查得严些,大嫂还总要成全几句。至于四弟子鶲,如今该筹办婚事,人家虽还没定下来,但许多事情不能拖延了。五弟余子鹔,正在读书,凡是读书该用的文房四宝,经史子集,只要五弟想要,大嫂面前说一不二。

唯一令娄素云担心的是五弟余子鹔太天真,外出避乱,本来是应该自己将五弟带走的,老嫂为母,素云初嫁到余家时,五弟几乎日日长在嫂嫂房里,五弟读书识字,大嫂还几乎是他的启蒙老师哩。但天下大乱之时,婉儿说不能把偌大一片产业全丢给乱世,执意要留下来看守,说起来,于惰于理也都通达。长子长媳是余府的继承人,决不能有一点意外。如果说为保护长子长媳的合法继承需要牺牲的话,责无旁贷,这份天职自然落在次子次媳身上。只是那时二弟在外面不知干什么差事,婉儿又说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三言两语就把个五弟留在了家里,想起来,素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婉儿出身名门,三从四德的道理自然懂得,而且性格温柔。很有几分才气;五弟天真,知书识礼,自然更是个诚实孩子。空荡荡几进大院子里,除了护院的男丁之外,全家只剩下这嫂弟二人,觉着不合适,可又说不出个原委。倒是婉儿总要在大嫂面前解释,今日自然正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一场劫难就算是过去了。”侍奉着大嫂用过饭,婆子妈妈们退下去,婉儿这才坐在素云的身边,似是无心地说起了家常。”这么多年,大家朝夕相处,天天欢欢乐乐地过着,偶而有几天谁探望父母住娘家去了,留在家里的人还觉得寂寞难捱。突然间大家一晚上全走了,空荡荡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五弟两个人,虽说几进院里仆人们还出出进进,这宅门里可立时就没了生气,若不是五弟壮胆,外面又是洋枪洋炮砰砰震天响,天上又是通红通红的火光,我一个人可真要吓死的。”

“所以爸妈才说二婶是大大的功臣。”素云自是连声地夸奖婉儿。

“我只对仆佣们说,五弟可是交给你们了,稍稍有半点闪失,我拿你们的小命是问。”说着,婉儿笑了一下,似是想起当时训示仆佣的威严。”您说怎么着,到底是皓首老仆忠心,八名仆佣寸步不离地守着五弟,白天院外站着四个,外间屋里站着四个,夜里更是精心地打更,八双眼睛盯着五弟睡觉……”

“若不是有二嫂在身边,我是决不会将五弟留下的。”素云自是说着婉儿爱听的话。”五弟天资聪颖。又奋发好学,不怕二婶过意,这兄弟五人,只伯将来也就出息五弟一人了!”

“怎么会呢?”婉儿忙坐得离大嫂更近些,娇嗔地说:“继承祖业,光宗耀祖,还是要指望大哥呀!”

“嗜。”素云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本来就不是栋梁之材,何况……”说着,素云的目光中蒙上了一片暗暗的乌云。

那一天夜里,义和团拳民弟兄几千人围聚在余家大门外彻夜呼号要杀二毛子,吓得本来依仗日本财阀势力有恃无恐天不怕地不怕的余老太爷装了一裤兜子屎,这才终于按照二媳妇的安排各自逃散落荒而去。

大老爷余子鹍素日就麻木得似一根木头。大难临头他竟半丝惊恐也没有,让他跪到院里拜香,他就跪在老爹爹身后,老爹爹如何磕头,他便如何磕头。慌乱中各房里的爷们忙着交待各房的事,他木木呆呆,一心惦记着的仍是那部宋版《易经通义》,似是大清朝三百年江山的安危,似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如一部《易经》重要。老太爷发下话来,各房里各自投奔自己的去处。大老爷傻呆呆回到自己房里,先将一部宋版的《易经通义》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便—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不出声。那时院门外喊声震天,院里各房的佣人婆子跑出跑进?值钱的金银细软往车上装,二媳妇宁婉儿站在院里。指挥余家逃难,只有大老爷余子鹍毫无表情地坐在屋里,好象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大夫人娄素云历来没有主意,大祸临头她更慌了手脚。她只将儿子宏铭和女儿琴心紧紧搂在怀里,口中絮絮地叨念:“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这倒也是人世间难得的一对夫妻,余子鹍和他的妻子娄素云,两个人从来不说话,而且不光人面前不说话,屋里只有两个人时也不说话。其实二人也没有什么感情隔阂,一不是余子鹍嫌弃妻子,更不是娄素云厌烦丈夫就是两个人想不起来该说什么话。余子鹍平日读书,写字,摇头摆脑地吟诗,一个人踱着四方步赋诗,回到房来就是呆坐着;娄素云终日围着公婆转,有点零星时间就和两个心爱的儿女说话,将丈夫余子鹍看得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日久天长,夫妻之间更加无话好说,他们俩个人早相互感到陌生了。

此刻大难临头,夫妻二人总要商量个去处呀:但余子鹍只呆坐着娄索云抱着孩子哭,娄素云不问丈夫,问了也没用,对于余子鹍来说,最安全的去处就是钻到书里边,然后将书页合上,装在函套里。

“大嫂,大哥。”话音末落,宁婉儿急急地走进房里。余子鹍见弟媳妇来找自家妻子,还习惯地起身要去书房回避,没想到宁婉儿站在门槛处不肯让路。

“二婶。”余子鹍5岁的女儿偎在妈妈怀里招呼婶婶,似期待婶婶安置个避难的地方。

宁婉儿自然深知大哥、大嫂的脾气秉性,所以看到他夫妻两个的无可奈何相,一点也不觉惊奇。她只是向大嫂走过一步说,“马车备好了,大哥大嫂动身吧。”

倒是余子鹍第一个跑出了屋,头也不回又往前院跑,屋里的宁婉儿顾不得礼节,大声地向院里喊话,“后门。”这一声极见效,余子鹍反过身来又往后院跑。

及至余子鹍,娄素云带着儿子女儿坐上马车,这时,类素云才想起让宁婉儿把她的女儿琪心一并带走避乱,免得孩子留,在家里害伯,一片忙乱,宁婉儿吩咐徐妈将琪心送进轿子马车。马车上的轿子门关上,落下门帘,落下窗帘,车子跑起来,他们两个也不知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去处。

幸好赶轿子马车的是自家的老佣人,他回身向轿子里的余子鹍禀报说:“二奶奶吩咐就去柳河村。”

柳河村有余家一片坟茔,四十亩上好的良田,看坟地的老人原是余家的仆佣,后来上了年纪,不能在府里当差了,这才派出来去柳河村看管余氏茔园,余氏茔园里有一片房舍,也有家俱炉灶,是为每年府里老小清明扫墓时准备的。余子鹍夫妇带着儿子、女儿和宁婉儿的女儿来这里避难,当是万元一失的。

柳河村离天津城30里,太平年月乘马车,白天跑起来还要两个时辰。如今这壁厢浓烟滚滚,那壁厢火光熊熊,谁又能断定何时才能赶到?轿子车里,娄素云一左一右楼住两个女孩,脸颊贴着两个女孩的脸颊,只安抚她姐妹两个不要害伯,娄素云身边坐着的余子鹍木呆得似—尊泥塑,怀里护着儿子,他大概抱定生死由天定的信条,对于无论什么劫难只是逆来顺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