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地—声,奔跑中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轿里的人打了个晃,还没有坐稳身子,赶车的佣人回身慌忙禀报道,“路断了。”
“这可怎么好?”娄索云急得几乎哭出了声,总不能再折回去呀,透过轿帘向外望去,夜空上明一处暗一处,枪声炮声震耳,真是一片恐怖景象。
“大老爷,大夫人,好象是远处有人过来了。”赶车的佣人显出了惊慌,如今一片战火,喊杀声中,辨不清哪方是浴血奋战的义和团,哪方是烧杀抢劫的鬼子兵,人人都吓得魂不附体。
“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娄素云间。
“西头弯子。”赶车的悄声回答。
“唉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如何是好。”娄素云没了主意,只嘤嘤地抽泣。”西头弯子?”倒是素云怀里的长女琴心说了话,“我师傅玄净仙姑不是在西头弯子静虚庵吗?”
“哎呀,天神保佑呀!”女儿的提醒给落难中的余子鹍夫妇指出了一条生路,娄素云忙一手撩起轿帘,向赶车的佣人吩咐道。”快,去静虚庵。”
车子又跑起来,娄素云哭了;这必是祖上的阴德,何以只有5岁的女儿就灵机一动想起了静虚庵?又何以赶车的佣人就说了句”西头弯子”?这夜半三更逃难的路上,竟逢凶化吉找到了一个平安的去处。”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娄索云不停地连声祷告。
琴心3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不吃不喝,身体烧得似一团火,偏偏又发不出汗来,孩子终日呻吟着说昏话。一会儿说”奶奶,你别留我了。”一会儿又说”娘、你只当我是条小狗吧。”吓得奶奶,妈妈和二婶婶只是捂着脸放声痛哭,老太爷更是连三井洋行也不去了,只坐在大花厅里不停地搓双手。
无论是多么有名望的世医都请到了,凭着娄家在京城里的权势,连御医都赶到了天津,只是大家看后都摇头,暗示这孩子已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老太爷忍痛亲自为孙女看了棺材,看了衣服,虽说末成年的女孩不可厚葬,但余老太爷心爱的长孙女,决不能受了委屈。棺材是用一块金丝摘木打成的,材里材外三道大红漆,衣服是金色丝绸银色丝线绣成的,合到一起开销了将近三干元银洋。
“禀报大夫人,门外有位仙姑化缘。”
红梨木雕花大床,半透明的纱帐里,老太太和娄素云坐在琴心的左右两侧,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奄奄一息的孩子那时二儿媳妇宁婉儿刚刚生下琪心不久,只和丫环们一起乖乖地在门槛里站着,屋里屋外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已经是下晌的时候了,看门的佣人发现大门外默默地站立着一个尼姑,肩上斜背着正黄色的香袋,双手合十,双目垂视地面,明明是来化缘。
天津卫城里城外什么庙都有,和尚老道终日四出化缘。和尚化缘口中念佛双手轻轻地敲木鱼,老道化缘指天指地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只有这尼姑化缘无声无息,倘无人发现,她会呆呆地在门外站一天。
一道院一道院,话传到内宅老太太耳边,老太太此时心里正乱,便吩咐道:“你们好歹布施些就是了,按例也是一吊吧。”
老太太的话音极轻,自然是伯惊扰了病重的孙女,琴心孙女昏迷不醒已经三天了。说来也真是天意,谁料老太太的话竟然惊动了琴心,她虽然还紧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但却缓缓地从被子里抽出来一只胳膊,胳膊哆哆嗦嗦地抖动一下,那原来戴在腕上的手镯哗地一下褪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琴心的小手抓起小手镯送到老太大面前,老太大自然明白小孙女的心意,当即泪珠禁不住簌簌地涌出眼窝,她将小孙女的镯子接过来交给传话的婆子说:“把这个也布施给仙姑吧。”
婆子接过手镯;犹犹豫豫不敢离开,她双手托着这小小的手镯自言自语:“这,这可是玉的呀!”
倒是宁婉儿有主见,她拽了一下婆子的衣角,嗔怪地说道:“还不快送出去,这儿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婆子慌慌地答应着,匆匆地跑去了。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婆于蹑手蹑脚地溜回来,停在门外悄声地向宁婉儿禀报说:“仙姑走了,留下了庵主赐的一道符;说着,婆子双手呈上来一条黄绢。
方丈和庵主是不出来化缘的,他或她们只把写好的符纸交给化缘的小僧、老尼带在香袋里,每遇有人家布施,便留下一张符纸,算是对施主的答谢。这静虚庵的符纸是用黄绢做的,二寸宽,八寸长,正中用朱砂写着五个核桃般大的红字:‘观世音保佑”。
宁婉儿将黄符送到老太大手里,老太太将这道黄符放在孙女枕头上。说来真是神奇,倘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会相信,那一连几天几夜昏昏沉睡不省人事的琴心,竞轻轻地在嘴角边浮出了一丝笑容。
“婆婆,琴心笑了。”最先发现女儿笑的是娄素云,她满脸泪水,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唤了一声婆婆,唤一声女儿,又没有前言后话地只说”笑了,笑了……”
“佛祖。”老太太抽抽噎噎地哭了。”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苫救难的菩萨,保佑我可怜的孙女吧……”
床上的琴心笑了一下、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傍晚时分,安睡的琴心喝了一羹匙冰糖银耳粥,欢喜得老太大又念了好一阵佛。消息传到大花厅,老太爷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捂着脸也流了一阵老泪,平静下心情之后,老太爷发下吩咐,摆香案叩谢佛祖。
香案摆在最后一道跨院里的余家佛堂,这跨院空荡荡,只三间北房,正房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的画像,佛祖右侧是观世音菩萨坐在莲台上护佑众生,左侧是护法的韦陀告诫信徒不可违抗天意。佛堂左右两侧大厅,则是供奉着一代一代的祖宗牌比,除非什么忌日,这两侧大厅是轻易不开门的。
今天,一泣仙姑降下的一道符救活了病危的琴心。佛像下面,香案上供奉着这道”观世音保佑”的黄符。蜡烛点燃,香火升起,第一个行跪拜大礼的是余老太爷,磕头之前他老人家先向佛像作个大揖,磕头之后又恭恭敬敬地作个大揖,然后才走出佛堂回房休息。
第二个行跪拜大礼的,自然是余子鹍,这些日女儿的病他已心焦如焚,一连十多天不睡觉,早已熬得疲惫不堪。听说是一道符纸已使女儿转危为安。最先他还有点不相信,直到看见母亲和妻子欣慰的笑容,他才放下心来。
虽说琴心才只有3岁,但女儿有病,父亲是不能接近病床的。据说男人身上都有一股秽气,尤其是对于玉体欠安的女童最为有害。所以从琴心女儿患病,余子鹍只是在书房里守候着,既帮不上忙,又得不到消息,只一个人干着急:如今得知女儿睡得安稳了,喝了冰糖银耳汤,嘴角挂着笑意。余子鹍舒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来到佛堂叩拜天恩。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余子鹍一连磕了三个头,再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拜,站起身来,整理好袍子马褂,俯身香案,他想看看这道黄符何以会是这样灵验。抬手遮住烛光,紧着眨了几下眼睛,细心地抬头望去,啊,倒吸—口长气,余子鹍惊呆了。
“观世音保佑。”
好飘逸的五个大字,潇洒自如,落落大方,似颜似柳,又非颜非柳,比柳字骨力逆健,结构劲紧,比颜字端庄雄伟,气势越发开张。比褚遂良,既有褚遂良的丰艳流畅、变化多姿,且又多了一种仙气,流畅中有天韵,变化中有章法。再追溯至女书法大师,东晋名流卫夫人,果然结体朴茂、出乎自然。五个字,虽然只有五个字,但那深厚的功力,独得天意的神韵,早已使余子鹍倾倒了。余子鹍倾心于书道十几年,师柳师颜,摹王羲之,真是下了功夫,用他自己的话说已是研透端砚四五方了,入贴也算入得地道,出贴也算出得自如。但直到如今,看着自己的字,总觉还少点什么。请教大师,全说论书道也就是如此了,但细品又总是伸张不开,总觉着这字写得不神,总有一股人工气,总看着是写出来的,是画出来的,而不似山泉溪水那样是流出来的,甚或是飘出来的。看着这”观世音保佑”五个大字,余子鹍的心怦怦地跳动得急促了起来。
这不是出家人的字,僧、尼中有精于书道的雅士,但佛门弟子的书法,少一种人间的暖情,所以出家人中有大画家,但在书法上却比不得俗界中的凡夫。而这位静虚庵庵主的书法,却清丽中有一种温暖,这明明是一位才女的墨宝,也只有于落发为尼之后,这位才女才肯将她的真迹示展于人。
看着:看着,忽然眼睛一亮,余子鹍突觉天地间一阵旋转,立即,两滴热泪涌出了他的眼窝。
这笔迹太熟悉了,不会有错,这就是她的笔迹,早就知道她看破红尘,出家为尼了,也曾设法寻觅过她的去处,谁想到,女儿的一场病,这个人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又让自己想起了那个人。
二、一去不复的青春日月
这事,还要从头说起。
公元1882年,光绪八年,一位传教士在天津英租界开办了一所中西书院,从此,天津有了第一所新学学校。这所中西书院设立了汉文、英文、数学和自然等等学科,从外国带来课本,向青年学子讲授新学知识,一时之间,成了北方的西学中心。
中西书院初办时,只有学生几十人,全都是天津朝政显要和富商买办家的子弟。余隆泰力主维新,自然就把他的长子余子鹍送到了中西书院去读书。在这所书院里,余子鹍认识了李鸿章的儿子,认识了许多贵胄子弟,更交下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苏伯成。
苏家是天津的名门望族,老辈上出过翰林,天津人一直把苏家称为是翰林府。但苏家没有什么财势,老爷子一不入仕,二不经商,过的只是平常日月,孩子们很好学,家道中兴的希望,就寄托于来日了。
苏伯成长余子鹍两岁,是一个有抱负的有识之士。每谈起鸦片战争至今朝廷的腐败无能,他总是极为激愤。一次一次的战争失败,一次一次的屈膝投降,一次一次的割地赔款,早象一把利刃、一把利刃地插在了年轻人的心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把这八个大字写成条幅,悬挂在自己的书房里。一代新学才子,他已经是深深地感觉到历史选择的无情了。
眼看着朝廷的昏庸,眼看着列强的跋扈,苏伯成已是忍无可忍,他常常于悲愤之时对他的好友余子鹍说:“当今之时,必当有匡时济世之才,方能改革时政,挽救危局;而—些无用的读书人,又只知什么三句承题、两句破题的欺世盗名之技,长此下去,中国还有什么前程。苏伯成愿作匡世救国第一人,情愿置身家性命于不顾。”
余子鹍懦弱,自然总是劝说苏伯成不可过于血气方刚,为民流血,为国献身,也总要有个时机,“我等只要有救国志向,一代后学成势,天下还能总是这样死气沉沉吗?”
余子鹍和苏伯成要好,两个人就想结成金兰之交,也就是要拜盟兄弟。但是,中国人的老讲究,结盟兄弟,双数不成,必须是单数。譬如桃园三结义,其实加上诸葛亮,四个人拜盟兄弟,关系不是更坚如磐右吗?但是只能是三个人,要么再多出一个,反正双数不成。
苏伯成要和余子鹍拜盟兄弟,难道就不能再拉—个人出来吗?实在找不出人来,中西书院中一群官宦人家的子弟,莫看平日里对朝政也多有微词,但是倘若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还得维护他们爹老子的地位,这和苏伯成和余子鹍不同,那么,再从余子鹍的弟弟中找出一个人来,也不行,在已经成年的弟弟中,余子鹍认定他们哪个也不会有大出息。
其实哩,《三国演义》中的桃园三结义,真正要结拜弟兄的,也就只是刘玄德,关云长,他两个一文一武,来日能成大事。至于张翼德呢,他本来是一个莽汉,于德于才,那是无法和刘玄德、关云长比的,但为了图个单数,也就”不拘一格降人才”,便把他拉进来了。如果苏伯成和余子鹍要结拜兄弟;也未尝不可随便拉一个人来,当然只要这个人诚实,而且还要有共同的志向。
“子鹍。”一天,苏伯成把余子鹍请到家中,两个人又慷慨激昂地评说了一番天下大事之后,苏伯成突然地对余子鹍说起结拜兄弟的事,“你我结拜金兰之交的三弟,我终于物色到了。”
“伯成兄,此事可是该慎之再慎的呀!”余子鹍怕匆匆忙忙把—个不知根底的人拉来,将来惹出闲是非,反而不好。
“子鹍放心,于此,我是不会轻率的。”
“只要伯成兄看着可靠,我是不会再有异议的了”,余子鹍自己找不到第三个人,便也只能相信苏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