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嗵噗嗵,余子鹤的心已经快跳到嗓子眼上来了,他一双手紧紧地抓住座椅扶手,两个膝盖在急促地相互磕碰。天爷,眼看着那个舞女就要走过来,和自己只有几步的距离,昏暗的灯影下,连她胸前的一颗黑痣都看清楚了。余子鹤想逃,但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一双腿使劲地挟紧腹部,缩着肚子,瘫坐在椅子上。这洋服原来如此不是东西,真比不得自己穿惯的长袍儿,笔挺的裤子,紧紧绑绑,稍有一点不本分,人就只能坐着。
一步一步,赤身舞女已经走到余子鹤面前了。光洁的皮肤,似是涂了一层薄油,闪着光亮,又散着幽香,长长的双臂,细长的身躯,先让你看看背面,再转过身来,摇一摇身子,让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颤起来。
脖颈后边一阵发僵,余子鹤全身打了一个寒战,呼吸短促,胸腔郁闷,他觉得自己似是要爆炸了。这时,常闲人发现了余于鹤失常的神态,忙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余子鹤:“三爷,你哪儿不好?”
余于鹤答不上话来,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眼睛翻了一个骨碌,啊,啊,他张开大嘴拼命地吸气。
“不好,急火归心!”常闲人意识到余子鹤象是突犯心脏病,忙站起身来将他护住。偏这时,赤身舞女以为是这二位嫖客对自己格外欢迎,一个飞步走上来,两手捧住余子鹤的脑袋,拉着他的身子往自己的胸脯上靠。
“救命呀!二哥!”忽然间余子鹤一声呼叫,脑袋便变拉在了赤身舞女的怀抱里。
“子鹤,我在这儿!”
余子鹤一声”二哥”的喊声未落,不远处,暗影下早站出一个入来。该是他听出了自己弟弟熟悉的声音,也是他万没有想到三弟会钻到这个地方来找自己,毫无戒备,余子鹏站起身来,冲着余子鹤喊二哥的地方答了一声腔。立即,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抬手捂住嘴巴,正想再若无其事地坐下,这时常闲人早扔下余子鹤,一步跳了过来,一把将余子鹏抓住:“二爷,我们找得你好苦呀!”
万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与同窗友好立志东渡扶桑,求学深造,故尔结伴同行,现已安抵日本国横滨市,并考入国立高等学校就读,饮食起居,皆已安排妥切,恭祈亲大人释念。行前,为时间所逼,儿未及禀报亲大人,实为有过。专此,尚析亲大人宽宥,国难当头,生民涂炭,中国之事沦为今日境况,非一日之寒,更非一人之过。孩儿虽正血气方刚,且自
幼得亲大人宠爱,且受严复恩师教诲,然至今仍于世事蒙昧末开。为个人前程计,孩儿也当及早自立,故至维新开放国家感染身心,唯如此方能成一新人,或者于国于民尚能有所做为。儿在日一切费用,皆由同窗同志鼎力相助,亲大人放心就是。来日待儿学有所成,自当返乡报国,孝敬父母,以尽人子之孝道。父亲劳累,母亲体衰,尚祈二老双亲多多保重。
专此,恭颂大安
儿余子鹔顿首月日
“子鹔来信了,子鹔来信了!”余隆泰手里摇着余子鹔寄来的信,禁不住泪水簌簌地流。老太太早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此时已从老头子的手里抢过来儿子的信,不看不读,只合在一双手掌心里抚摸。大儿子余子鹍和娄素云拉着他俩的儿子、女儿急促促来到上房。听过老爹读信之后,娄素云眼里滚着泪珠儿吩咐佣人立即去给严夫子和黄道台家通报,还派下轿子接大姑奶奶回来住上几天。余子鹍依然是面目冷漠地毫无反应,活赛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宁婉儿是和陪房的妈妈一起来的,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些可喜可贺的话。父母面前再没了什么事,便返身回到自己房里,才一进屋,立即扑在床上,抓过一只枕头捂住了脸,禁不住泪水涌出了眼窝。余子鹤当然也高兴,
双喜临门,二哥找到了,五弟有了消息,压在五槐桥余氏府邸头顶上的不样乌云被驱散了。倒是杨艳容觉得不划算,回到房里,冲着余于鹤,就在他鼻子尖上戳了一指头:“哼,你找到二哥的功劳一字不提,倒为了一封信喜到这等份儿上,没看出来吗?心里只有他的小五儿,偏你行三,中间儿的,没人把你搁在心上。”
无论一家人如何是喜是恨,余隆泰确实因五儿子余子鹔的来信,忘掉了他近日来心头的沮丧。虽说全是亲生的骨肉,但五个儿子之中,他最喜爱小五儿,倒不是因为老儿子惹人怜爱,确确实实,正是这个余子鹔,多了点自己余姓人家血脉里缺少的东西。余隆泰身为天津卫的一位贤达,既是首富,又是首善。如今又顶着买办的名份,仰仗着日本国的势力,但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商贾罢了。当年自己的女儿余子瑄嫁到黄道台家做儿妇,人家科举出身的黄道台虽说宽厚,但自己也总觉是低人家一等。这实在是朝廷不行了,从皇上到文武百官都怕洋人。不光怕洋人,还怕在洋教的,吃洋饭的。但是关上院门,比出身门第,三井掌柜如何能够与人家的进士出身相提并论呢?
衣冠不改旧家风,有了财势,便想把自家那半份诗书传家,书香门第的风尚宏扬起来,从此理直气壮地跨上儒门后裔的行列。大儿子余子鹍天赋不错,三岁识字,五岁入馆,七岁开蒙,八岁读经,十岁读史,早早地就成了一个学富五车的学子,但是旧学衰微,新学兴起,他的才学还没派上用项,便发霉腐烂了。偏偏这余子鹍又由读书而变成呆傻,如今已由书呆子变成真呆子了,不谙事,不食人间烟火,年纪轻轻,他已成了一个废人了。
唯有余子鹔,天资聪颖,且又刻苦向上。旧学根底虽比不上大哥,但是经史子集也读过不少,诗词歌赋、古文时文,全都是信手拈来。尤其可喜,他竞被儒林泰斗严复老师所看中,破格收认为入室弟子,几年开导,余子鹔已然是通晓新学的名流了。余家从此家风更振,余姓人家要出救世济民的大人物了。
“儿呀,老爹苦苦挣扎半生,难道不就是为了要在你们当中造就出一个非凡的人物来吗?”感慨万千,余隆泰似是自言自语地感叹着。”孩儿呀,你爹没能耐,先是给皇上做奴才,如今又给东洋人做奴才,一生一世,就是做奴才的命。有出息,你改天换地,挺起腰板来做人,从此再不做奴才,孩儿呀,这做奴才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呀!”说着,余隆泰又流出了眼泪,也是趁机发泄,随之他又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什么是奴才?奴才,就不是人!”
心中压抑,余隆泰使轻地挥着胳膊吼叫。谁也想象不到,以余隆泰这样有财有势的人,他心里竟也憋着一团烈火,他也觉着心上压着一块巨石,他也在忍受着无法忍受的屈辱。奴才,一个家资万贯,喝五吆六,住着深宅大院,门外立着首善牌坊,出入名门望族,与当今的总督、道台称兄道弟,暗中且还参与要事磋商的余隆泰,居然也发现自己是个奴才!
奴才,不折不扣,余隆泰只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己,如果说世上还有人恭维他,那只是让大家仿效他的样子,做一个好奴才。
三井洋行一张委任状,小井洋次晋升为日方全权代表,余隆泰之上,立了一个小井监督。小井当年只有30岁,在三井洋行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见习。多少年来,见了余隆泰的胶皮车驶来,那是要恭恭敬敬鞠躬敬礼的,而且余隆泰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为什么?小井这个人没什么才干,在三井供职好几年,不见有任何出色表现,这在人人都是拼命三郎的日本员司之中,已是被人鄙视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小井这个人有背景,他明里与三友会馆有来往,暗中,有人猜他是白帽衙门里的坐探。日本国的规矩,凡是人多聚众的地方,政府必须要安插进去一只眼,无论是学校、工厂,还是商号、洋行,上至总裁、行长,下至员司,人夫,一律由这一只眼睛监视。
无论什么人,莫说是有什么对抗行为,就是对国家、政府、军界稍有不敬的议论,这只眼也有责任将他所闻所见的一切,如实地密报上去。日本国的警察厉害,只要一听到暗探的密报,立即便将当事人找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顿臭揍,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然后告诉你这是轻的,以后不可造次。最为新奇,日本警察执法,不问对方的身份,不似中国巡警署,只吓唬老百姓,莫说是有权有势的官家,就是连那等无恶不做的衙内们,都不敢管。日本警察则不然,他们越是对有身份的人,才越来劲儿。昨日我把陆军大佐他爸爸打了。只要打的有理,不仅不问罪,上级还要嘉奖。有一个故事说,日本皇上不相信他的警察如此执法如山,有一天他微服私访,故意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捣蛋,不由分说,那警察扬起手来,便舞了皇上一个大耳光,挨打的皇上一高兴,当即给那个警察升了一级。
虽然,日本人不敢惹警察,但是日本人却最恨告密的人,日本人将有话明说、有架明打的人看做是汉子,却把暗中告密的人看做是败类。不管这个告密人是一心一意地为了日本国的兴旺,还是作为一种职业他必须完成上司交派下来的使命。反正日认为,告密便是出卖,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人。日本人热爱他们的国家,尊敬他们的军人,服从他们的政府,只是憎恨那等为了国家安全、军队稳固、政府英明而暗中监视日本国民的特务,至死不和这等人做朋友。说来,这还真是日本人头脑不健全的一种表现,既然你们热爱国家、尊敬军人、服从政府,那么对那些暗中为国家献策的人,不是要更觉可亲可近吗?日本人的脑袋瓜真是有点毛病,他们不光看不起监视日本人的特务,就连那些派到外国去刺探军情的特务也同样鄙视。所以,日本的神舍只供奉战死沙场的军人,不供奉那些隐蔽战线上的豪杰
因为有了白帽衙门的关系,多年来,小井在三井洋行一直是一个三等人物。日本人不和他交往,安插到哪个课里,哪个课的课长就公开地往外开他。换个天津词汇,小井就是日本狗食。好好的男子汉,不凭本事赚钱做事,暗中干这类见不得人的事,没出息。尽管这许多年,三井洋行的日本人还没有一个人被唤到警察署去挨过耳光,就这样,日本人也不和小井共事。
但是,在促成伊集院彦吉与袁世凯的会面一事中,小井立了功劳。从各方奔走,请余隆泰做中人,到安排地点,安排礼仪,连同回日本国挑选歌伎、陪浴女,全都是小井一个人精心操办的。所以,余隆泰才在日本陪浴女的手上发现了自己于劫难之中被抢走的龙风戒指。不必深究,这只戒指肯定是小井洋次送给日本陪浴女的。他没看出这有什么独特之处,再说,小井洋次在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之后的抢劫之中弄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乱了,倘他记得这只戒指是从余隆泰家抢来的,再想到这些陪浴女要有人去陪余隆泰泡澡,也许他就会换一只别的什么玩艺儿,送给在船上陪他风光一夜的艺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