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功行赏,日本人于此绝不马虎,而且还要当即兑现。在这点上,日本人不似中国人,派差时许愿,行赏时玩花活,下次,再没人为你效力了。对于小井,如何奖赏,伊集院彦吉掐着三井的脖子,必须在三井洋行内提升,由见习擢为监督,连升三级,只是依然往日本公事房安插不进去,无可奈何,只能安插到华帐房来了。一个不成器的下属,一夜之间要监督余隆泰来了,余隆泰这口气,何以咽得下去?
今非昔比了,庚子(1900)年之前,日本洋行于列强在华竟争之中,如履薄冰,立足艰难。那时,日本人只能仰仗中国商贾、贤达的名声,为自己奠定立足之地。所以,多年来,在三井洋行,华帐房压着日本公事房,中国掌柜压着日本总裁,与西洋列强打交道,日本总裁不敢出面,人家只和中国掌柜说话。现如今,不同了,日本资本在中国已经有了牢固的基础,仰仗着日本政界与中国政界的沟通,仰仗着日本在华强大的军事力量,于经济贸易上,日本人要扔掉中国这根拐棍自己于了。华账房安插日本监督,气得全班中国员司天天拍桌子骂闲街,动不动地就给小井出难题。从《康熙字典》里找出一个怪僻的字来,写给小井看,“认识这个字吗?当什么讲?”一问就”呲”,小井当然胸无点墨。肚子里要那么多墨水做什么?人家背后有三井财团、有日租界、有总领事馆,还有日本驻军,木头桩子立在这儿,你也得当神佛供着,不服气,你也戳在这儿来较量较量。
“小井,咱俩人走着瞧!”余隆泰明着咽下这口气,对于小井就任华帐房监督一事末做抗争。但暗中,余隆泰胸有成竹,他要让小并栽在自己手里。凭着自己的财势,凭着自己在天津商界的威望,我让你三井看看我余隆泰的厉害,不把小井治服,不将小井斗得一败涂地,不让三井认输,不让日方撤回这个监督,余隆泰誓不罢休。
对抗三并的第一个武器,余隆泰想到了华昌贸易。华昌贸易是在自己的暗喻下组立的,掌柜马富财又是个老知交,只要华昌立起一道铁墙,三井便失去半壁江山。就算是胳膊肘往外拐吧,吃里扒外,余隆泰这次要伤点三井洋行的利益了。华昌成立的大宴,余隆泰没有出席,但是由于私人交情,余隆泰于休息日逛街访友,他到华昌贸易设在大饭庄里的公事房,拜会马富财来了。
马富财受宠若惊,正赶上外包头的几位老客都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余隆泰的仙人引路感恩赞叹不尽。”自从华昌组立以来,我们这些行商们的腰板全硬了。早以先,货一到,便立即要往三井帐上转,银根转不过来呀,谁有这么大的资本?如今有了华昌,吞得进,吐得出,三井再不敢压价了。”
“所以呀,大家还记得那一股筷子吧?”余隆泰提醒众人回忆那次家宴上折筷子的表演,其用意也就是说明众人一心的威力。
“除了卖,我们还要买呀!”马富财当即吩咐手下人去饭庄唤来酒席;叙过家常之后,大家一起入座,席间又说起了生意上的事。
当然要买,中国商人与三井的贸易往来,一是卖给三井矿产、皮货、土产,二是从三井买到五金,机械。在天津的各家洋行之间,从三井洋行买五金、机械,历来是价钱便宜。这是因为日本距中国近,另外日本的制造费也低。这一来,英国、美国、德国商人就吃了亏,多年来他们一直要求日本提高价格,与他们维持共同利益。日本人很鬼,表面上也和西方商人协调,但暗中总让中国商人得些便宜。
明处,余险泰没有给外包头的老客们出什么主意,但言语之间,大家还是有了一些相同的见解。那就是华昌要大张声势地与洋行抗衡,对三井一方,要维护中国商人的利益,统一行动,争取公平贸易;对中国商人一方,则要打破三并与西方洋行的同盟,日货进入中国市场,价格必须比西洋货要低。
“圣明,圣明!”以马富财为首的外包头商人又是对余隆泰的谋略一番赞颂。
心里有了底,余隆泰回到三井洋行,自然是且看事态如何发展。日本货来了,反正你就卸船,一船一船的货积压在货栈库房里,流水转不回来,你就不敢再进货,进货不能出手,你便不能买货,买不到货,你就得往回发空船……
小井呀,小井,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监督有多大的能耐吧!
一连许多天,余隆泰在一旁冷眼观察小井的变化。出乎意料之外,小井依然是轻松自如,稳坐钓鱼船,脸上不见一丝愁容,出出进进,谈笑风生,一副诸事遂心的神态。奇怪,华昌贸易,众人饮泣结盟,一定要与三井打一场贸易战。中国的港口,中国的市场,中国的货物,中国的白银,还有知书识理的中国人出谋划策,就不信斗不过三并洋行。不煞一煞三井日本人的威风,他们也太不把中国人看在眼里了。但是,事情完全与余隆泰的估计相反,三井的货轮依然穿梭在太平洋上,而且满载而来,满载而归,日出日入的流水,成千上万的银子哗哗地往三井银库里流。收购中国物产,报价还是低得要让中国商人倾家荡产,出售日本货物,价钱居然高过了英美洋行。三井洋行生意兴隆,中国的经济,已是全由洋行操纵了。
“余大人,余大人!”一天傍晚,余隆泰坐车回家。胶皮车上,他正在为近些日子莫名其妙的种种景况而苦思冥想,突然间,马路边上一个人直冲着余隆泰的胶皮车跑过来,跟在车旁的吴三代一把没有拦住,那个人已经双手抓住了胶皮车的车帮。
“闪开!”吴三代因自己的疏忽失职极是恼怒,没轻没重地伸手抓住那入的衣领,用力地就往远处拽。
“余大人,你要救我一把呀!”那人还是牢牢地抓住胶皮车的车帮不放,声嘶力竭地向车上的余隆泰呼号。
“谁?”余隆泰还以为是行乞的乞丐拦路耍赖,低目看了一眼,才要厉声喝斥,但突然他又挥手对拉车的车夫喊了一声:“停车!”眨眨眼睛,他发现在下边抓车的这个人面熟。
“余大人,你认不出我了?我是马富财呀,外包头的老客,华昌贸易的掌柜。”果然,真是马富财。只是,他已经突然之间落魄了,明明就是一个一夜之间输得精光的赌徒。他满脸的穷相,说话带着哭腔,天津人的习惯用语,他已是倒了霉了。
“富财兄,你这是怎么了?”余隆泰从胶皮车上走下来,双手搀住马富财,万般诧异地问着。
“余大人,我、我破产了,我成了穷光蛋了,我赔光了,完了,我活不了了,“马富财说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双手哆哆嗦嗦,身子几乎就要瘫在余隆泰的怀里。幸亏吴三代迈步上来搀住了他。这才使余隆泰脱身出来。
“别着急,有话慢慢讲。”余隆泰忙着劝说马富财,转身;他又吩咐吴三代说,“再叫一辆车,拉马老板回家里说话。”
“余大人,我这份寒碜相,不敢去府上打搅呀,所以,我才在路上等您的车子。”马富财不好意思去五槐桥余家府邸,站在路边,比比划划地就要向余隆泰述说自己的遭遇。
“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呀,走走,咱华清池吧。”余隆泰想了一个主意。正好,有一辆胶皮车过来,吴三代扶余隆泰、马富财坐上车子,一路小跑,迳直奔向华清池而去。
华清池是天津最大的浴馆,天津人称之为是澡堂子。天津的浴馆不只是众人洗澡的地方,它还是供各路行商会面谋事的地方。浴馆内大浴池两个,一温一热,外面大厅一间一间的木格间,面对面两张床,更衣、品荼、睡觉。再高级,有单间浴室,两张大床,单独的澡盆,天津闲人、阔少讲究泡澡。从上午10点进澡堂子,要到下午5点才出来,中午饭在浴馆里吃。浴馆里不卖饭,派伙计去饭店叫,什么大菜都可以往浴馆里送。糖醋鲤鱼,炸出锅来,饭店的伙计跑着往浴馆送。”少回身呀!”一声吆喝,带起一阵风跑上楼来,进到雅室包房,刚出油锅的鲤鱼放在桌上,提起炒勺,浇上汁子,大鱼盘里吱吱地要爆出响声来。吃吧,二位爷。你就光着腚地吃吧。这是多大的福份呀!
“华昌贸易才组立不到三个月,还没有什么大出大进,大赔大赚,你怎么就败落到这步田地了呢?”待马富财洗去了一身的晦气,又看着马富财狼吞虎咽地吃饱了肚子,余隆泰这才向马富财询问了起来。
“余大人,你老是不知道这帮买卖人该多么不是东西了,背信弃义,他们把我坑了。算是我瞎了眼,错将他们看作是朋友,口蜜腹剑,暗中,他们什么不是人的事全干呀!”马富财咬牙切齿,气恨恨地咒骂他的那伙同事。
华昌贸易,一群外包头老客结伙成帮,指天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财大家发,赔钱大家认,大有患难与共,生死之交的气势。但是,阵势还没有排开,马富财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些商人表面上在华昌口出狂言,宁肯让物产死在自己手里,也不能让三井白捡便宜。谁料,暗中一个个却和三并挂上了钩。有个华昌贸易,正好有了个与三井讨价还价的借口,倘你三并不给我点小便宜,我就与华昌联手给点颜色让你看。偏这时,三井出来了一个小井洋次,他一个一个地与中国商人交朋友。每天晚上,在日租界的日本餐馆里他掏个人腰包请中国商人去喝酒。一间单间餐室,一张小桌,面对面盘膝而坐,只喝酒,不谈正事。你不喝,怕喝醉了挨骗,他小井带头喝,不多时便醉成一摊烂泥。醉成烂泥之后他就信口开河,把三井的经济秘密全吐给你,“中国商人,千万不要上当。明面上,三井的价格不能变通,其实,任何价格都有二成的余地,你卖给三井的皮货,一件一千元,那是对外的报价。暗中,只要你会争,可以卖到一千二百元。二成的纯利,不得了呀,只要中国商人再精明些,三井是没多少便宜好沾的呀!”接着,他便嗷嗷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咕咚一声,倒在席子上,呼噜呼噜地他就睡过去了。
中国商人听说自己可以悄悄地独得二成利润,一个一个便都上了钩。明着他们还在华昌拍胸脯充好汉,偷着摸着人人都和三井做成了生意。待到马富财觉出事出蹊跷,再将他的同乡老友们找来的时候,华昌贸易的几十名成员一家伙就打起来了。你骂我背信弃义,我骂你卖友求荣,华昌贸易起了内哄,彼此恨得咬牙切齿,一哄而散,同乡的老友都成了仇人。
待到华昌贸易名存实亡之后,三井那暗中的二成利润也没有了。到这时,马富财才发现,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还把货物压在货栈里,再匆匆忙忙出手,卖光了货物没抵下银号的亏损,一场华昌贸易,众人把他”吃”了。
只是,余子鹤自己也不明白,本来一切都顺顺当当,—家布厂到手了,还改了字号叫恒昌纱厂,余子鹤到纱厂去过,机器轰隆隆地转着,也开了工;日租界里,二哥余子鹏和陈翠喜的日子过的也蛮不错,何以突然间二哥就带着陈翠喜不辞而别,莫非他两个也效仿五弟,东渡扶桑,探寻救国之策去了吗?
“找!一定要把子鹏找回来!”余隆泰听完三儿子余子鹤的述说,当即一挥手发下了吩咐,吴三代带上几个人,夏有柱再带上几个人,余子鹤更要去八方询问,一定要把余于鹏找回来。”老天爷,我只有五个儿子,如今大儿子傻了,五儿子走了,四儿子去大沽口进了海军大学,如今二儿子又不知去向,就如此一个一个地病的病,散的散,这余姓人家的日月可真的就要败落了呀!”余隆泰说着,竟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