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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人鬼难分 (3)

已经是把北京、天津的名医都请来了,虽说各有各的医道医术,但是总的诊断还是气血两亏。各位名医开的处方,也全都一是调,二是补,什么人参、构杞、丹参、当归、川芍、鹿茸等等等等,用了不知多少。医生给宁婉儿诊病,每次都由余子鹏陪伴。这一连将近一个月,他倒是安分多了,借老爹的财势开办纱厂,又有精于理财经商的马富财为他日夜操劳,如今他一心在外面做大掌柜,回到家来做孝子,以自己改邪归正的作为改变父母对自己“二奸细”的定评,他要扮出一副圣贤嘴脸来了。

当然,医生一走,他立即便不见踪影了。平日里,宁婉儿一个人躺在房里寂寞,大嫂娄素云只要没什么急着要办的事,就一定到宁婉儿房里来坐,陪她说话,消磨时光。

娄素云实在是不希望这个家庭再出一个病人了,自己的丈夫,呆不呆、痴不痴,苏伯媛的离津,使他似掉了魂魄,人已经变成一块石头,如今连他的心都冷了。也想请医生来看看,但余子鹍一听有医生来家,立即便将自己锁在房里。有一次请来一位医生,

老夫人敲儿子的书房房门,余子鹍就是不开门,最后老夫人隔着房门对儿子说,“子鹍呀,你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呀。你这样糟踏自己,明明是折磨你的爹娘呀,咱们家这么大的一份产业,你撒手不管,这该交给谁呀?”但是,任由老娘苦苦哀求,余子鹍就是不肯看病吃药,他也不申辩自己究竟是有病,还是没病。他厌倦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让他贪恋的东西了。

五弟余子鹔的出走,娄素云当然知道,阖府里只有宁婉儿最伤心。父亲伤心,但在他得知子鹔已经安然抵达日本之后,便也就“好男儿志在四方”地为自己的小儿子感到骄傲了;母亲伤心,她最喜爱小五儿,但五儿走了,她身边还有四个儿子,还有孙子、孙妇女,还有仆佣使女,还有荣华富贵,多不过也就是夜半想起儿子来,燃上蜡烛,为儿子默诵一段经文,祈求上苍保佑儿子平安,也就又稍感心安了。余子鹔的出走,唯一心间不得释然的,只有宁婉儿,无论余子鹔在外面如何平安,如何上进,来日又是该如何地鹏程万里,但是在宁婉儿的世界里,五弟余子鹔已是飞走了。对于宁婉儿来说,余氏府邸里唯一的一点人间温暖,消失了,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大嫂”,躺在病床上,宁婉儿无力地对坐在床旁的娄素云说,“玄净师父去了五台山,那静虚庵该空出一间禅房了吧?”

“胡扯!”娄素云在宁婉儿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佯做责怪地说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人间的万般荣华富贵,全正等着你呢。”

“唉!”宁婉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滴泪珠儿从她的眼角涌了出来,她没有抬手去拭,只任它从眼角往下缓缓地流着,似是自言自语,对娄素云说着,“你说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人贪恋。子牙河上的五槐桥,那是家财万贯的老爹修筑的,说是一夜间长出了五棵槐树,其实是一夜间暴敛发家。义和团当年要杀咱们全家,骂咱们家是仰仗洋人权势发的财,吃这份祖产,心里就这么踏实吗?门外的首善牌坊,虽说是民众给立的,但余氏人家施舍行善,一年到底掏几个钱?大嫂,我生来不是一个做贤妻良母的人,我总想,女人也是人,她心中也知荣辱功过,她也要挺直了脊梁做人。五弟在家时曾对我讲过,中国的帝制迟早要废除,女子也要和男人一样出去读书、也要和男人一样救国爱民,也要和男人一样写文章发议论指点江山。可是,大嫂,结果呢,还是男人远走高飞了。我们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去东洋深造?五弟曾说,江南就有不少女子破门而出,在日本读书的就有中国的女才子,偏偏我们不能,我们只能被囚死在这深宅大院里。”

“婉儿”,娄素云握住宁婉儿的手,极是知心地劝解她说,“你出自名门,书香门第,又是独生女儿,令尊大人的满腹经纶又全部传授给了你,再加上你天资聪颖,自幼胸怀大志,自然就要立志做巾幅豪杰。只是,人生在世,必须和众人一样,别人怎样活,我们便只能那样活。生为女人,就更为不幸,尤其是生为女人又有才有德,就更是不幸。女子无才便是德,道理也就在这里。苏伯媛襟怀鸿鹄之志,最后便只能落发为尼,这条路是实在走不得的。既然五弟说过帝制迟早一定要废除,不须多久,五弟也会学成回国,那时,婉儿的大志向,总能够如愿以偿的。”

“不,不会了!”宁婉儿摇了摇头,禁不住地抽了一下鼻子,泪眼汪汪,她紧握着大嫂的手说着,“还有我身边的这个孽障,他也不会容我活那么长,他恨我,他只是不敢杀我就是了,但他可以折磨我。他一连两年在外边荒唐,无恶不做,姘靠着一个下贱的女人。后来不知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躲进了一个不是人去的地方,父亲命子鹤将他找回来,本来应该严加管教,谁料父亲对他毫无规劝,反而给他出资去创办什么纱厂。这一下,他就更有恃无恐了。最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大嫂该也知道,这个孽障已将与他拼居的那个下贱女人立为偏室了,如今他讨了小老婆,心里自然盼着我早死,大嫂,你说我还留在这个家里做什么?”

娄素云自然已是无言以对了。为了给余子鹏立偏室,大帐房向娄素云禀报说花了四、五万元。二爷的妾不能搬进府邸,便由人在南开小马路买了一套宅院,也是磨砖对缝,两进的院落,还有添置的满堂家俱。娄素云知道,既然余子鹏讨妾的开销敢明目张胆地从大帐房提钱,那一定是有老太爷的旨意。有的是理由,宁婉儿没生儿子,余子鹏就是立下三妻四安,谁也不得干涉。

而且放出风言,余子鹏的妾,原名叫陈翠喜,立为偏室之后,去掉俗气,更名为陈伊恒,取其女人要一心一意的含意。立妾的大典,没有摆在家里,老爷子也没有露面,家里只去了三弟余子鹤,加上一伙市面上的人,理直气壮地热闹了一天。只是,陈伊恒立为偏室之后,要进府叩拜公婆、兄嫂,还要给宁婉儿磕头,更重要的是参拜祠堂,公开承认陈伊恒是余姓人家的成员。这一下可难住了阖府的尊卑老幼,头一个闹事的,是宁婉儿的陪房徐妈,她是宁婉儿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佣人。这些天老太太传下话来,说是要把宁婉儿房子里的剪子刀子都好生看好。主要是看住徐妈,当心陈伊恒进府那天,她替她宁家姑奶奶雪恨,往陈伊恒背后戳一剪刀。

“我恨这个家!”宁婉儿抽泣成一个泪人儿,一双手用力地绞着被角儿,抽抽噎噎地说着,“十年来,嫁到余姓人家,走下花轿,一迈过门坎儿,我就觉着这儿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命苦,少年丧母,但父亲待我不亚于慈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他可从来没想过要把我嫁给一个暴发户的孽障儿子呀!苦苦十年,我不知什么是夫妻恩爱,什么是人情温暖,冷冰冰,木呆呆地每天和大家一起表演天伦之乐的大戏。大嫂知我,这一家之中只有五弟一人常来我房里说话,他带来的新学书籍,才让我看清自己的命运。我也曾想过,生为女子,倘不能如大嫂这样忍辱负重地做贤妻良母,那就索性似苏伯媛那样落发为尼,做个方外之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逆采顺受,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可以忍气吞声,我不能,我自幼所接受的家学教诲,要我一定要去做一个独立的人。去找五弟,也许会有什么风言风语,可是我不伯,只要有人搭伴,我也能东渡扶桑。可如今我人单势孤,说起来也只是顾影自怜。大嫂,你说我该怎么办呀?”说着,宁婉儿呜咽得哭出了声音。

“婉儿,你也是新学的书看得太多了。”握着宁婉儿的手,娄素云劝说着,“五弟有出息,不贪恋家中的财势,他来日必有大作为,可他到底是一个男于,你我生为女人,自然就不能和他们比。在余家这许多年,我自然看出婉儿是个非凡的女才子,博古通今,但又不似你大哥那样愚腐痴呆,婉儿,五弟不是说过,中国一定要变,帝制一定要废除的吗?等着吧,那日子已经是不会太久远了。到那时,即使是公婆阻拦,我也要鼓励婉儿走出家门,去做第一个巾幅豪杰。

宁婉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拭着眼泪,平静了一会儿,宁婉儿才又说道:“大嫂,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家父如今年事巳高,他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让家父孤身一人熬度风烛残年,我实在于心不忍。公婆面前,请大嫂为我求个情,容我回家去住几年,待家父百年之后,我再回来孝敬公婆。”

“这……”娄素云听着,为难了。暗自想了想,娄素云知道这是宁婉儿要躲避余子鹏,这一连两年,余子鹏在外边鬼混,她乐得过自己的清静日子。如今二奸细回来了,虽说有了外宅,立了妾,但父亲面前他要做余姓人家的顶梁柱,自然,他就要隔三差五地住在五槐桥余家府邸里了。宁婉儿讨厌余子鹏,就似有的人讨厌蜥蜴,讨厌蛇,她如今的这一场病,就是病给她丈夫看的。如此,她才没让丈夫睡到自己的床上。

“迟早,你不还是要和子鹏过吗?”娄素云想了想,只得将话明说,轻轻地抚着宁婉儿的头发,她知心地问着。

“我恨他!”宁婉儿咬着牙关回答。

“可是,你已经是嫁到余家来了,还和他生了女儿,过了十年日月……”娄素云接着说。

“我走!”宁婉儿坚定不移地答着,“迟早,我得离开他。这十年时光,别管他是人不是人,到底我知道他是个干净身子。可如今他一迈进我的房门,我就闻出他身上带来了一股狐狸精的骚味,我恶心,连唾沫都咽不下去,我只想呕吐。大嫂疼我,顾全我的一片好心,我领情,唯有我和他的缘份儿,已是尽了,再忍受这种折磨,只怕过不了一二年,我也就要被折磨死了。那时,留下琪心女儿,才最是可怜。”

“这样吧,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去公婆面前找个托词……”娄素云搜尽枯肠苦思冥想,想找一个给婉儿请假的理由。想着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娄素云想出办法来了,“公婆那里,我就说婉儿患病要请医生诊治,可是二弟忙于操办商务,不能日日留在家里陪伴医生,由我陪伴吧,医生又有许多话不好明说,恰好婉儿家里又送信来说请到了一位世医,所以……”

“哎呀大嫂,你真是我的恩人呀!”不等娄素云说完她的锦囊妙计,宁婉儿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着大嫂便是一拜,然后一头扎在娄素云的怀里,高兴得又说又笑,竟然把自己装出来的七分病相也置之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