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好呢?”想到义和团的浩大声势,余隆泰面有难色,一时之间,他已是束手无策了。”说是杀什么二毛子;怕他们一时半时还找不到我的麻烦,名声在外,我余隆泰就是三井洋行中国掌柜,开洋行、办洋务、吃洋饭,可是我不信什么天主教、耶稣教,我只信孔圣人的仁义道德。祖祖辈辈,我们家挂过六块善人匾,大门外建有善人牌坊。义和团在天津立足,还要借我的名声壮大他们的威风,我无恐无惧。”
“不过呢,此事只可顺受,不可逆来。”真正无畏无惧的是严夫子,他一直恪守圣贤之道,而且最知做人的骨气,义和团所崇敬的气节,正就是严夫子的品格,如此他才最知道好友余隆泰于义和团昌盛之时的心境,所以他才劝解余隆泰要好自为之。
“义和团嘛,凭他是什么天兵天将,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
黄道台一旁插话说着,“在府衙门设坛的那个大师兄,就绝非不食人间烟火。每于他祭坛之日,我总吩咐差人备好酒席。早先,师爷们还伯我惹出是非,招来什么祸端,谁料那大师兄祭坛之后也来大吃大喝,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果然豪爽。但老实讲,他们吃得那样香的红烧猪肉,油油腻腻,我们平日嗅一嗅都觉得腻人的。酒足饭饱,又见有道台大人亲自作陪,他等也是受宠若惊,干恩万谢,还拍着胸脯放言,舍下身家性命,咱也要保道台大人的宝眷平安。你看,这不就相安无事了吗?隆泰年兄,我看你府上也设个坛口吧。”黄道台说着,极力劝说余隆泰不可过于执拗。
“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严夫子在一旁也在劝说。
“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呀!”余隆泰不再固执己见,看来他也准备回府设坛了。
来余府设坛的大师兄叫夏十三,虎背熊腰的汉子,40多岁,据吴三代介绍说,原来在子牙河扛河坝,人极本分,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物,讲义气、忠厚,没有坏心眼。
“主家怎么称呼?”吴三代将夏十三领进余隆泰府邸里的一间下房,夏十三开门见山,便问主家的名姓。
“民家余隆泰。”余隆泰冷冷地顺声回答着。请大师兄到余府立坛,余隆泰没往书房和大花厅里让,怕的是让大师兄看出这处余府原来是如此的金碧辉煌,在下房相见,余隆泰也没穿续罗绸缎,只一件半旧蓝布衫,看上去颇似一位落魄的寒儒。
“信洋教吗?”夏十三又间。
“一心敬佛。”余隆泰回答。
“在哪儿当差?”夏十三继续问.
“三井货庄。”余隆泰没说是三并洋行,怕大师兄不爱听这个”洋”字。
“好,就这么着了。”当即,夏十三便满口答应下来了,“逢三祭坛。”那就是凡是数3和成3倍数的日子,他便来这处坛口祭坛。余隆泰自然十分高兴,当即便吩咐吴三代去厨房包了些鸡、鱼之类的菜肴、交给夏十三带走了。
设在余隆泰家的坛口属于”离”字团;义和团的坛口按乾、坤、震、巽、坎、离、良、兑分为八大团系,夏十三只是一个大师兄,他上边有首领,统管这一方的百多个坛口。
夏十三自然看得出来,这户余姓人家的财势非同一般。大门外有拴马桩,停轿坪,高朋贵友中多是些有官品、有权势的人。大门两侧一对石狮子戏彩球,看不出余家的官位。常说的一品狮子二品狗,到了天津卫便乱了套。北京城里规矩大,差了一点方寸便会有人到宫里去奏本。天津卫不听那套,谁爱在门外立什么便立什么,有钱有势把你家门楼修得比京城前门楼子还要高三尺,也没有人管你,也没有人到皇帝面前去参奏你。
皇帝也管不了,天津已经开埠通商了,闹不清谁背后是哪家势力,索性两只眼睛一闭,比一眼睁一眼闭还省事,随他去吧,皇帝老子撒手了。皇帝老子撒手,百姓不撒手,黎民百姓是很为皇帝的无能而愤愤不平的,怎么就管不了他们呢?一道圣旨传下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其实傻百姓们不知道,皇帝老子的那道圣旨不是随便下着好耍的,估摸着这个马蜂窝捅不得,皇帝也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如今好了,义和团兴起来了,一切原来属皇帝管,现在皇帝又管不了的,义和团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重新给皇帝树起威望。听说有的女子居然要不缠足了,听说有的中国人跟着外国人学洋文说洋话了,听说许多家庭不点油灯点美孚灯了,通通都要给它矫正过来,早以先大清开国皇帝怎么说的,现如今还要怎样做。
明看出余姓人家有财有势,夏十三可从来没想从余姓人家得什么便宜。每逢三、六、九日夏十三来祭坛口,余家内府的大门紧闭,全家老小通通躲到内府三进庭院之后去,只有余隆泰在二进院的大花厅里静坐恭候。坛口立在头道院,头道院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住,冷冷清清,漫地的大方砖,砖缝间都长出了草,院里有四口大荷花缸,今年闹义和团,大荷花缸空着,满满地生着水草。夏十三祭坛,先拜天后拜地,焚香,烧香筒,看看气数,平平安安,不多说什么,也不找主家说话,祭完坛便走。走时自然有吴三代相送,送到大门口,还照例将一大包吃食塞给夏十三。
天津城大户人家设坛口,奉承义和团,在于保佑自家平安。以余隆泰的出身阅历,让他相信这些义和团的勇夫们会抵住外洋,那比让他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余隆泰办洋行与东洋日本人作生意,中国的皮货、农产品、丝绸、矿产运出去,日本的机器、钢铁、五金运进来,余隆泰是见识过机器、轮船、汽车是怎么一回事的。义和团说洋人在河里下了毒药,家家户户都要按照义和团的药方解毒,要人人每日早晚服用。看那药方,竟是”吉豆一碗,乌梅七个,大王麦七个,花生十个,白菜疙疸七个,红糖一两”。余隆泰办洋行从东洋人手里买过毒药,是杀虫的毒药,那种浓缩的剧毒药品只要沾上一滴儿,便无论什么药也抢救不过来。义和团的这个药方,也就是市井俗民们相信罢了。还有义和团教习民众念的那个避枪炮火咒:“北方洞门开,洞中请出枪佛来。铁神铁庙铁莲台,铁人铁衣铁避塞。止住风火不能来。天地玄我,日月照我。”谁信?义和团的拳民们信吗?
“夏十三说了,平安。”
每次祭坛将夏十三送走,吴三代便立即到内府来向余隆泰禀报。吴三代所说的平安,是刚才夏十三烧黄纸封筒时从那熊熊的火苗中看出来的天神昭示。火苗极旺,抖抖地吐着长长的火舌,嘭地一声,还爆出一个大火球,余姓人家平安无事。其实哩,彼此心照不宣,这是夏十三在向余隆泰传喻暗示,至少在今天夏十三来余家祭坛之时,他还没有得到义和团要来余隆泰家找麻烦的信息。
“明日你再给他饭菜的时候,给他往衣兜里面放进两块银洋。”余隆泰感激夏十三的暗中保佑,自然也要对夏十三多给一些奖赏。
进入农历六月,风声已是一日紧似一日了。消息传来,八国联军攻占了大沽口,守卫大沽炮台的清军全军覆没,联军一路向天津逼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烧杀劫掠,天津郊外已是横尸遍野。到了农历六月初五,天津已经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义和团的拳民们说,这是义和团的大炮,轰平了老西开的教堂和八国联军营盘。八国联军深入中国内地,义和团要关上门来打狗,收拾他们的日子不远了。越到后来,炮声越近了,一声炮响,竞震得余家厅房哗哗作响,余隆泰见家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只得听天由命地劝说着:“是祸是福,总也该有个尽头了。”
六月十三日,夏十三来余府祭坛,燃上一束香,夏十三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天神相助义军,速令八国妖兵全军覆没。拿起一只黄纸封筒,放在一个托盘上,打起火镰,点着纸捻,将冒着火苗的纸捻凑近黄纸封筒,说也怪,一阵妖风吹来,那纸捻上的火苗熄灭了。
夏十三怔了一下,迟疑一会儿、似是心中琢磨此番道理,又点着纸捻,再去点封筒,刚刚引着封筒,唉地一声,绿色的火苗又灭了。
“一请唐僧诸葛亮,二请八戒孙悟空……”夏十三念起了义和团拳民们祭坛的符咒。这符咒中唤遍中国人信奉的一切神佛圣贤,乃至于怪杰奇才,一切可能使世人强大的、存在过的和不存在的精灵,都被呼唤来帮助义和团扶清灭洋。但夏十三神色似是有些恍伤,忙乱中,一连点了好几次,那只封简就是点不着。
哄地一声,一只炮弹飞过来,似是就落在不远地方,惊天动地一声爆炸,震得吴三代抱住脑袋在屋檐下缩成了一个团儿。好长好长时间,呛人的硝烟散去,再抬头,连祭坛的夏十三都看不见了。
“三代”吴三代觉着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举目巡视,这才看见原来是义和团大师兄夏十三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快转告你主家吧,早拿主意,大难临头了。”
“你说嘛?”吴三代不明白夏十三的意思,便急切地追问,“你是说大家伙都大难临头了,还是光说我们主家大难临头了。”说大家伙一同大难临头,是说义和团敌不住八国联军,八国联军就要攻占天津城了;说只有主家余隆泰大难临头,那是说义和团自觉不能抵挡外强,于是他们要于溃败之前,对他们末及处置的人下手,消除心头之恨。
跟你们主家说,我夏十三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阳间不见阴间见,我也不能光在城里祭坛,明日我就要出城率众打仗去了;前面乾、坤、震、巽、坎五个团系的人全没了,我是离字团系的大师兄,轮到我上阵了。”
“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吴三代问着。
“反正就是这么个理吧,不在义和团,让洋人欺辱死,在了义和团,和洋人拼死。欺辱死了,咱死他活着,拼死了,还能搭上他一个,明白吗?这就叫刀枪不入。”夏十三匆忙中和吴三代说着,“快转告你主家吧,今晚上就难闯。哪说哪了,吴三代,是汉子,咱后会有期!”说罢,夏十三迎着炮声走了。
三、各房自找去处,分别逃难
“老太爷,早作决断吧。”
吴三代将夏十三的话禀报余隆泰之后,当晚,一家老小聚集在正房大花厅里,眼巴巴地望着一家之主,等他作出选择。
余老太爷沉默不语,只反背着双手在花厅里踱步。余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指着满屋的儿女子孙央求丈夫:“这大户人家老老小小几十口,切莫非要等到措手不及之时呀,一定要早作安排。唉,委屈到小门小户去吧,又怕孩子们吃不了贫穷人家的苦,送到我娘家去吧,水路旱路都不平安,这天下如何就乱到了这等份儿上,皇上何以就不想个办法呢?”述说着,老太太的眼泪簌簌地涌出了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