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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庚子之难 (4)

“不走,我是执意不走的。”余老太爷终于说话了,他说话时一双眼睛谁也不看,唯恐遇上什么人求助的目光而使自己气馁。”虽说我余隆泰不在朝廷里当差,可这统管日本洋行在大清江山的往来商务,我也算得上是半个钦差,他义和团扶清灭洋,扶的是我大清江山,这大清江山也是我余隆泰的安身立命之地。拳民们是不会和我过不去的。”

“父亲大人极是。”坐在下座上的长子余子鹃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接着说道。”只是这些拳民如今已到溃败之时,做起事来难免鲁莽粗野,何况其中更有杀红了眼睛的狂徒,让人不得不早作防备呀。”

余子朗已到了三十岁的而立之年,而且自幼苦读寒窗,至十六岁时已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通,本来子朗心怀大志,想由科举入仕,但后来新学兴起,旧学衰微,这才使他直到如今还在家中赋闲,终日以读书写字自娱。天下大乱,他先吓破了胆,所以他领头撺掇老爹早早逃之夭夭,找个平安地方去躲避些时日。

“你们也都是有了妻儿的人了。”余老太爷自然是指几个成了家有了儿女的儿子,“各房里谁有妥切地方好去,我不阻拦,临走时只管从帐房里多支些钱带去。再有谁觉着有更平安的地方,就把你们的高堂一并带去……”

“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余老太太怎么能将老头子一个人抛在这套空宅院里呢?她将双手扶牢太师椅的扶手,似防备哪个儿子冷不防将她架走。

“唉!”余老太爷叹息着摇摇头说着,“我不能走呀!不是我舍不得什么家业,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几十年光景我能挣下这一片产业,再有几十年光景,我这满堂儿孙必能挣下十倍百倍的产业,况且什么金呀银吁的,还不全是身外之物?”

“那父亲大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二儿子子鹏没头没脑地在一旁插了一句。

“祖坟!”没想到,二儿子的询问激怒了老太爷,他突然停止踱步,转过身来,双目闪动着炯炯凶光,直逼视着二儿子喝斥。”我在这里,无论他什么义和团天兵天将来势怎样凶猛,多不过给他一条人命;我不在,他们不去追我,一声哟喝带上地方刁民就要去掘咱家的祖坟,我的先父先母,你们的爷爷奶奶,高祖老太夫人,我余家的列祖列宗,就全落到这些暴民手里了。列祖列宗在上,隆泰不孝……”余老太爷说到激动时全身剧烈地哆嗦着,一手撩起长衫,他竟要跪下身子叩拜列祖列宗了。幸亏众儿孙眼快心灵,不容分说呼啦啦几房儿媳妇急急跑过来,这才搀扶得老人家坐在了椅子上。

“老太爷,老太爷……”花厅里一家人正乱哄哄搀扶老太爷之际,门外传来了佣人轻轻的唤声。众人闻声立即向门外望去,只见门槛外吴三代战战兢兢地似要禀报什么事情。

“三代呀!”大公子余子鹃,听见佣人在院里大声喊话,便大声向门外说道:“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只管把大门看住好了。……。”

“大老爷”吴三代不但没有退去,反而迈进一步,身子几乎挤进了大花厅,冲着余子鹃说,“大门外,有动静。”

“什么动静?”余子朗一步迈到门槛,直对着吴三代的鼻子询问;

“小的不敢禀报。”吴三代一面回答着大老爷余子朗的问话,一面一双眼睛向老太爷阴视。

“三代呀,有话你就如实说吧。”倒是老太爷发现了吴三代的畏惧,大声地向着吴三代说着。

“小的我,小的我一直在二门外惊动着,呼啦啦就似有千军万马涌了过来……”

“到了吗?”余子朗顺手抓起一只茶盅,不知是准备自卫,还是打算出击,举起胳膊就要往院里冲。

“停在大门外不走了。听声势,少说也有千把人。”

“有人拍门吗?”余老太爷仍坐在太师椅上,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似泰然自若,只有老太太看清了,老太爷的身子正一点点地往下溜。

“小的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七嘴八舌一片嘈杂,似是那些暴民,不,是天兵天将抓起了几个二毛子,要在咱门外祭刀。”

“啊,来人啊!”老太爷一哧溜身子滑在了椅子下边,几个儿子忙上来簇拥着搀扶起来,老太爷伸出一支哆哆嗦嗦的胳膊,上牙磕着下牙地发下话来,“摆,摆,摆摆摆摆摆……”

“爸爸,摆什么呀?”几个儿子同时焦急地追问。

“摆,摆摆摆摆摆摆……”者太爷的嘴巴再也进不出第二个字了,反倒急得面颊通红。他在几个儿子的搀扶下挣扎着往外走,搀扶在老爹爹身后的小儿子余子积拧着眉毛,只觉着有一股恶臭呛得人喘不上来气。

到底是大儿媳妇最精明,她急促促走到门槛,压低着声音对侍候在花厅外的佣人婆子们吩咐说,“香案,老太爷是吩咐摆香案。”

不多时,第一进前院里摆好了香案,余老太爷率先跪在最前面,双手扶地,身子瘫软成一堆烂泥。后面长子、次子、三子、四子,五子,依次排列,再下面是长孙……女眷不出二道院,留在花厅里陪老太太祷告上苍。

大门外,义和团众弟兄呼喊喝号得撼天动地,声浪一阵阵传过来,吓得余家人个个魂不附体,听这喊声何止是成千上万?连一轮饺月都被喊声遮住了银光。用心去听,也听不清这些人在喊些什么,听那气势,只能想象这万千民众已是群情沸腾,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句话,立即便是一片呼喊,那势派果然是气吞山河,说是惊天动地不为过分,说是山呼海啸不为不及。凭这万众一心的神威,明明是感天地泣鬼神,明明是势不可挡,明明是天下无敌,明明是无坚而不可摧了,这大清江山也明明是固若金汤坚如磐石,而八方蛮夷也明明是只能对我天朝俯首称臣了。

“杀!”一阵喊声传来,震得院里的老槐树枝叶唰唰作响。

“三皇五帝、佛爷菩萨、列祖列宗……”余老太爷嘴巴嚅动着默念着佛祖先皇的圣名,咚咚咚咚咚,连珠炮般地率领儿孙虔诚地磕头祷告。”隆泰不才,身受国恩,六十余载忠心耿耿诚恐诚惶,鸦片战后五省通商,隆泰弃官经商留心洋务,上不悖祖训,下不伤庶民,不贪不义之财,更无半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过。苍天在上,护佑我一家老少平安无恙,隆泰率全家男丁叩谢天恩……”

“杀!”又是一阵呐喊声传来,余老太爷连前言不搭后语的祷告词都念不上来了。

“禀报老太爷。”一直在大门洞里警觉动静的吴三代悄悄溜回来,凑到老太爷耳边小声说道,“门外,杀,杀,杀人了……”

“我知道了。”老太爷面色如灰,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刚刚唉通一声,明明是人头落地的声音。”摆在二道门内的香案离大门洞还有十丈远,居然余老太爷听见了人头落地的声音,也算是心灵感应了。”阿弥陀佛。”本来不信佛的余老太爷竟念起佛来了。

“吴三代。”跪在老太爷身后的大老爷余子朗悄声将吴三代招呼过去,又悄声地向吴三代嘁嚓地嘱咐道,“给大奶奶传话,那部宋版的《易经》最最至关紧要。”

吴三代点点头,才要回身找人传话,跪在大老爷身旁的二老爷余子鹏一把拉住吴三代,以更低的声音吩咐道:“吩咐人,后门给我备车。”大难临头,二先生外面还有放心不下的事,也真是急人。随声,三老爷余子鹤又揪揪吴三代的衣角,说了声:“床下有首饰匣子。”四老爷余子鹊向吴三代翘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只说了两个字:“鸽子”。只有五老爷余子积,才十八岁,一声不吭地跪着,他没有任何舍弃不下的物什。

“杀!”又一阵呐喊声自门外传来,大院里跪在地上的余姓男子一齐打了个冷战,老太爷又是哆哆嗦嗦地连连磕头,跪在后面的小孙孙吓得哭出了声音。

“莫出声音!”老太爷压低了声音喝斥,吴三代忙跪到后面去照看着孩子,“宝宝,不怕,老太爷在前面呢,怕什么呀?”吴三代劝说孩子的声音细微得似蚊子叫。

大门外的呐喊声更加激昂了,月光下高墙上端似滚着层层的声浪,熠熠的亮光忽强忽弱,明明是一束一束燃烧的火把在匆匆移动。

“老太爷。”

正在满院男子惊魂不定,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地磕头祷告的时刻,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一听这声音不必回头张望,人们便知道是余子鹏二老爷的夫人,宁婉儿。

在余府里宁婉儿虽被尊称为二夫人,但她只有25岁,5年前嫁给余府的二公子余子鹏,如今已生了一个女儿,3岁了,名叫琪心。

“公公恕儿妇放肆。”这位宁婉儿出身名门,自幼未受到什么规矩礼法的约束,再加上人极聪明,博览群书,其学识见地早已是不让须眉了。余府里,没那些小门小户的假威严,老太爷虽不知男女要平等相待,但对儿媳妇不耍威风,家里无论什么事,儿子可以进言,儿媳妇也能说话,尤其是宁婉儿的话更受重视。

“只要能保住儿孙平安,如今还讲什么放肆不放肆的?”余老太爷仍然脑瓜门挨在地皮上,全身抖得摇来晃去。

“老太爷率全家男子跪拜苍天,固然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平安,古训说积善人家必有余庆,想我余姓人家祖祖辈辈乐善好施修桥筑路,谁不说我家是沽里首善?”

“有话你就快说吧。”跪在地上的余子鹏见自己妻子又出来在这紧要关节时刻逞能,心中颇为不悦,便一旁打断妻子的话嘟嚷着。

“可如今是天下大乱,因果报应也不灵验了。依媳妇之见,还是要早做打算。后院,我早做了安排,全家一起逃难,兴师动众,已是为时太晚了,还是各房自找去处。三弟子鹤和三弟妇艳容,还有四弟子鹅,护着婆母去三弟妇家躲避。大哥大嫂带着琴心、宏铭,还有我的琪心去柳河村躲避。公公的去处,吴三代说他有安排。无可奈何,十万火急,已是一分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儿妇说得对,儿妇说得对!”老太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放开步子就往后院跑。老太爷身后弟兄五人,前四个更是一步跳起来立时没了踪影。只有最小的余子融呆呆地站立在院子里,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子积。”不多时,前院里没了人影儿,只门外的喊声依旧,子积木呆呆地似毫无知觉,若不是肩膀在哭泣时抽动,还真成了一尊石人。倒是二嫂婉儿还留在院里,月影下她走过来站在弟弟后面轻声地唤着。

子鹏没有回头,只把面庞埋在手掌里,—句话也说不出来。

“嫂嫂知道你忧国忧民,可如今大清朝的江山没指望了,你一个人何必悲天悯人?”婉儿一只手放在五弟的肩上,劝慰地说着,“好男儿志在兴邦治国,来日方长,无论什么天灾人祸总要过去,中国也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