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桃不谦虚,不否定,也不张扬,该干什么干着什么,一如既往。但是人们在这句话后面,往往还跟着另个一句话:这两个新媳妇,还比上了。这样的话,就没有前边的话含蓄,也没有前边的话中听,好像一支扒苞米的锥子,一下子就穿透本质。潘桃在心里说,谁比了,分明是你们大家比的嘛,俺自从大街上看过她一眼就再没见过面,她长得什么样都记不得了,俺凭什么跟她比。但是嘴上没说。
不管在心里怎么跟别人犟,潘桃还是不得不承认,成子媳妇,已经驱之不去地深入了她的内心,深入了她的生活。她最初还是隐蔽的,神秘地绕在她的身边,后来,她被人们揭破,请了出来。她一旦被人们揭破,请了出来,又反过来不厌其烦地警醒着潘桃——她在跟成子媳妇比着。这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实,也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许多时候,走在大街上,或上温泉洗衣服,她都在想,成子媳妇在家干什么呢,成子媳妇会不会也出来洗衣服呢,为什么就一次也见不到她呢?
真正清楚这个事实的,还是农历三月初六这天,这是歇马山庄大部分民工离家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潘桃就把玉柱闹醒,潘桃掀着被窝,直直地看着玉柱。潘桃看着玉柱,目光里贮存的,不是留恋,也不是伤感,而是一种调皮。潘桃显然觉得分别很好玩,很浪漫,她甚至迅速地穿上衣服,一蹦跳到地下,一边捉迷藏似的躲着玉柱对她身体的纠缠,一边一只挑逗老猫的耗子似的叽叽笑着。潘桃真的是过于浪漫了,不知道生活有多么残酷,不知道残酷才是一只隐藏在门缝里的老猫,一旦被它逮住,你是想逃都逃不掉。
直到看着玉柱和一帮民工乘的马车消失在山冈,潘桃还是带着笑容的。可是,当她返回身来,揭开堂屋的门,回到空荡荡的新房,闻到弥漫其中的玉柱的气息,她一下子就傻了,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她好长时间神情恍惚,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干什么,搞不清楚自己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剩下的日子还该干什么。潘桃在方寸小屋转着,一会儿揭开柜盖,向里边探头,一会儿又放下柜盖,冲墙壁愣神,潘桃一时间十分迷茫,被谁毁灭了前程的感觉。后来,她偎到炕上,撩起被子捂上脑袋躺了下来。这时,她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离别的玉柱,而是成子媳妇——她在干什么?她也和自己一样吗?
成子媳妇第一次知道潘桃,还是听姑婆婆说起的。成子母亲走了,住在后街岗梁上的成子的姑姑,就隔三岔五过来指导工作。成子奶奶死得早,成子姑姑一小拉扯成子父亲和叔叔们长大,一小就养成了当家做主说了算的习惯,并且敢想敢干,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出嫁那天,正坐喜床,忽听婆家的老母猪生患难产,竟忽地就跳下炕,穿过坐席的人群跳进猪圈。
后来媒人引客人到新房见新媳妇,就有人在屋外喊,在猪圈里哪。这段故事在歇马山庄新老版本翻过多次,每一次都有所改动,说于淑梅结婚那天是跟老母猪在一起过的夜。翻新的版本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成子的姑姑爱管闲事爱操心确名副其实。还是在蜜月里,姑婆婆的身影就云影一样在成了家飘进飘出了。她开始回娘家,并不说什么,手卷在腰间的围裙里,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成子媳妇让她坐,她说坐什么坐,家里一摊子活呢。可是一摊子活,却又不急着走。姑婆婆想拥有婆婆的权威,肯定不像给老母猪生崽那样简单,老母猪生崽有成套的规律,人不行,人干差万别,只有了解了千差万别的人,你才能打开缺口。过了年,也过了蜜月,瞅两个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姑婆婆来了。姑婆婆再来,卷在围裙里的手抽了出来,袖在了胯间。姑婆婆进门,根本不看成子媳妇,而是直奔西屋,直奔炕头,姑婆婆掀开炕上铺的洁白的床单,不脱鞋就上了炕。在炕上坐直坐正后,将两只脚一上一下盘在膝盖处,就冲跟进来的成子媳妇说:成子媳妇你坐,俺有话跟你讲。成子媳妇反倒像个客人似的委到炕沿,赶忙溢出笑。大姑,你讲。
姑婆婆说:俺看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太飘!姑婆婆先在主观上否定,成子媳妇连说是是。姑婆婆说,就说那潘桃,结了婚,倒像个姑奶奶,泥里水里下不去,还一天一套衣裳地换,跟个仙儿似的,那能过日子吗?姑婆婆从别人身上开刀,成子媳妇又不知道潘桃是谁,便只好不语。姑婆婆又说,当然啦,你和潘桃不一样,俺看了,你过门就换过一套衣裳,还死心塌地地干活,不过,光知干活不行,得会过日子!什么叫会过日子,得知道节省!节省,也不是就不过了,年还得像年节还得像节,俺是说得有松有紧,不能一马平川地推。
姑婆婆并没有直接指出成子媳妇的问题,但那一层层的推理,那戛然而止的语气,比直接指出还要一针见血,这意味着成子媳妇身上的问题大到不需要点破就可明白的程度。成子媳妇眼睑一程程低下去,看见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这沉默突然出现在她和姑婆婆中间,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眼睑又一程一程抬起来,从中射出的光线直接对准了姑婆婆的眼睛。成子媳妇开始检讨自己了,成子媳妇说,姑姑你说得对,年前年后我天天做这做那的,是有些大手大脚了,我只想到爸和成子过了年又要走,给他们改善改善,就没想到改善也要有时有刻。话里虽有辩解的意思,但目光是柔和的,声调也是柔软的,问题又找得准确,姑婆婆在侄媳妇面前的权威便从此奠定了基础。
节俭,可以说是乡村日子永恒的话题,也是乡村日子的精髓,就像爱情是人生永恒的话题,是人生的精髓一样。姑婆婆由这样的话题打开缺口,一些有关日常生活如何节俭的事便怎么扯也扯不完了。缸里的年糕即使想吃,也不要往桌子上端了,要留到男人离家的时候。打了春,年糕不好搁,必须在缸盖上放一层牛皮纸,纸上面撒一层干苞米面子,苞米面吸潮又隔潮。圈里的壳郎猪不用喂粮食,刷锅水上漂一层糠就行,猪不像人,猪小的时候喝混水也会疯长……耐心而细致的教导如河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成子家的日子没人知道,成子媳妇吸纳着,接受着这一滴滴水珠的同时,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过去。她十九岁以前在乡下时,满脑子全装的外面的世界,就从没留心母亲怎么过的乡村日子,十九岁之后进了城里,被影子样的理想吊着,不知道节气的变化也不懂得时令的要求,尤其见多了一桌一桌倒掉的饭菜,有时真的就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一心一意要操持好这个家,过好小日子,成子媳妇对姑婆婆百般服从百般信赖,开始一程一程用心地检讨自己。
成子媳妇想到自己的大操大办,成子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说简单摆几桌,都是她的坚持。于是成子媳妇说,要是没结婚时就跟姑姑这么近,大操大办肯定就不搞了,当时只图一时高兴,只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就没想到细水长流。成子媳妇的检讨是由浅入深完全发自内心的,时光的流动在她这里,也同样隔膜了最初的感觉,长出了一层青苔,让她忘记了锣鼓齐鸣张灯结彩送走一个旧李平,划出心目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正是成子媳妇的检讨,使潘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姑婆婆的话语中。不能这么想呵成子媳妇,这一点浪费俺是赞成的,庄稼人平平淡淡一辈子,能赶上几个好时候?有那么一半回吹吹打打,风光一下,也展一展过日子的气象,提一提人的精神。不都讲潘桃吗,她和你一样,也找了咱屯子里的手艺人,人也好看,没过门那会儿,她在咱屯子里呼声最高,可就因为你操办了她没操办,你一顿家伙就把她比下去了,灰溜溜的。听说你结婚那天从她家门口走过,看你一眼,笑都不自在了。咱倒不是为了跟谁比好看不好看,咱是说结婚操办总是会办出些气象,气象,这是了不得的。
姑婆婆的节俭是有张有弛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让成子媳妇相当服气,也对自己的盲目检讨不好意思。然而从此,让成子媳妇格外上心的,不是如何有张有弛地过节俭日子,而是一个叫着潘桃的女子。有事没事,她脑中总闪着潘桃这两个字,她是谁?她凭什么吃醋?
那是歇马山庄庄稼人奢侈日子就要结束的一天。这一天,成子、成子父亲和出民工的男人一样,就要打点行装离家远行了。在成子的传授下,成子媳妇效仿死去的婆婆,在男人们要走之前的两天里,菜包菜团弄到锅里大蒸一气。在此之前,成子媳妇以为婆婆的蒸,只为男人们准备带走的干粮,当她真正蒸起来,将屋子弄出密密的雾气,才彻底明白这蒸中的另一层机密。有了雾气,才会有分离前的甜蜜,蒸汽灌满屋子看不见人的时候,平素粗心的成子,大白天里就在她身后蹭来蹭去。雾气的温暖太象一个人的拥抱。往年这个日子,是母亲把成子支出去,如今,公公一大早出了院门,吃饭时不找绝不回屋。雾气里的机密其实是一种潮湿的机密,是快乐和伤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机密,那个机密一旦随雾气散去,日子会像一只正在野地奔跑的马驹突然闯进一个悬崖,万丈无底的深渊尽收眼底。
送走公公和成子的上午,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待在屋里,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汽的屋子使成子媳妇无法再待下去,不多一会儿,她就打开屋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头比屋子好不到哪儿去,无论是地还是沟还是树,一样的光秃裸露,没有声响,只有身后猪圈的壳郎猪在叫。这时,当听到身后有猪的叫声,成子媳妇有意无意地走到猪圈边,打开了圈门。成子媳妇把白蹄子壳郎猪放出来,是不知该干什么才干的什么,可是壳郎猪一经跑出,便飞了一般朝院外跑去。成子媳妇毫无准备,惊愣片刻立即跟在后边追出来。成子媳妇一倾一倒跟在猪后的样子根本不像新媳妇,而像一个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壳郎猪带成子媳妇跑到菜地又跑到还没化开的河套,当它在冰碴上撒了个欢又转头跑向屯街,成子媳妇发现,屯街上站了很多女人,她还发现,在屯街的西头,有一团火红正孤零零伫在灰黄的草垛边。看到那团火红,成子媳妇眼睛突然一亮,一下子就认定,是潘桃——
大街上遥遥的一次对视,成子媳妇是否真正认出了潘桃,这一点潘桃毫不怀疑。虽然成子媳妇从外边嫁过来,如夜空中划过一颗行星,闪在明处,不像潘桃,在人群里,是那繁星中的星星点点,在暗处,但不知为什么,潘桃就是坚信,那一时刻,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爬过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
在大街上远远地看到成子媳妇,潘桃的失望是情不自禁的。在潘桃的印象中,成子媳妇是苗条的,挺拔的,是举手投足都有模有样的,可是河套边的她竟然那么矮小、臃肿,尤其她跟着猪在河套边野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被日子沤过多少年的家庭妇女。与一个势力上相差悬殊的对手比试,兴致自然要大打折扣,一连多天,潘桃都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在歇马山庄,一个已婚女人的真正生活,其实是从她的男人离家之后那个漫长的春天开始的。在这样的春天里,炕头上的位子空下来,锅里的火就烧得少,火少炕凉,被窝里的冷气便要持续到第二天。在这样的春天里,河水化开,土质松散,一年里的耕种就要开始,一天要有一天的活路。这样的春天里,鸡鸭畜类,要从蛋壳里往外孵化,一只只尖嘴圆嘴没几天就叽叽喳喳把原本平整的日子嘬出一些黑洞,露出生活斑驳零乱的质地。因为有个婆婆,种地的事,养鸡的事,可以不去操心,不去细心,可是你即使什么都不管,活路还是要干一点的,即使你什么都不管,时间一长,结婚的感觉和没结婚的感觉还是大不一样的。没结婚的时候,潘桃一个人睡在母亲西屋,被窝常常是凉的,潘桃走在院子里,鸡鸭猪脚前脚后地围着,一不小心,会踩到一泡鸡屎,但是因为潘桃的心思悬在屋子之外院子之外,甚至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来不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潘桃总觉得她的生活在别处,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
但这不清楚不意味着虚飘、模糊,这不清楚恰恰因为它太实在、太真实了。它有时在大学校园的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震动着墙壁;它有时在模特表演的舞台上,胯和臀的每一次扭动都掀起一阵狂潮;它有时在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她并不像有些主持人那样,一说话就把手托在胸间翻来倒去,好像那手是能够发音的,她手不动,但她的声音极其的悦耳动听。这些实在且真实的场景组成的是另一个空间,,它鬼魂附体一样附在了潘桃现实的身体里,使现实的潘桃只是一个在农家院子走动的躯壳。没结婚时,身边什么都有,却像是没有,有的全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