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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4)

而结了婚,情形就大不相同,结了婚,附了体的鬼魂一程一程散去,潘桃的灵魂从遥远的别处回到歇马山庄,屋子里的被窝、院子里的鸡鸭、野地里长长的地垄,与她全都缔结了一种关系,屋子,明显是归宿,是永远也逃不掉的归宿,且这归宿里,又有着冰冷和寂寞;院子里的鸡鸭,明显是指望,是一天一个蛋的指望,且这指望里,要一瓢食一瓢糠地伺候;野地里的地垄,明显是一寸一寸翻耕的日子,且这日子里,要有风吹日晒露染汗淋地付出。结了婚,身边什么都有,也便真正是有,可是,因为心出不去,身边的有便被成倍成倍放大,屋子,是夜晚的全部,冷而空;院子,是白天里的全部,脏而旷;地垄,是春天的全部,旷而无边。

没结婚的时候,你是一株苞米,你一节一节拔高,你往空中去,往上边去,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上边;结了婚,你就变成一棵瓜秧,你一程一程吐须、爬行,怎么也爬不出地面,却是 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下边。在这漫长的春天里,潘桃确有一种埋在土里的瓜秧的感觉,爬到哪里,都觉得压抑,都感到是在挣扎——好容易走出冰凉的夜晚,又要走进叽叽喳喳的畜群里,好容易走出叽叽喳喳的畜群,又要走进长长的地垄里。关键是,玉柱和公公走后,潘桃的婆婆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冲潘桃笑了,再也不挡潘桃手中的活了,以往小辈人似的谦卑一概地被大风刮去,这且不说,她笑收了回去,话却从嘴边一日多似一日地淌了出来,仿佛那话是笑的另一种物质,是由笑做成的。

十七岁那一年呵,俺妈找人给俺算命,说俺将来一准得儿子济,生玉柱那回,俺肚子疼了三天三夜,都不想活了,可一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就咬紧了牙,可那时谁也想不到,养个儿子大了会上外边,要媳妇守着,你说俺这当妈的真能得济?前年,俺在后腰甸子上耪地,和成子他姑耪到对面,她说二嫂呀,可不能这么惯孩子,这么惯早晚是祸根,没听说儿子上刑前把妈妈奶头咬掉的故事吗,你得小心,你说她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俺惯俺宠有俺惯和宠的福,你说对不对潘桃。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都跟儿子有关,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都要潘桃表态,潘桃最初还能躲着,你在堂屋讲,我躲到西屋,你在院子讲,我躲到娘家——娘家成了潘桃的大后方。可是当春种开始,大田的长垄上就两个人,空气里的追赶和追逼无论如何都驱之不去了。这时的婆婆,好像深知你再躲也躲不到哪去了,淌出来的水竟卷了草叶和泥沙滚滚而下。淤积在女人人生沟谷里的水到底有多少,潘桃真是不曾知道也不想知道,它在潘桃耳畔流动时本是看不到面积也看不到体积的,可是用不了两天,潘桃的心里就满满当当了,流满了泥沙的水库一满,不及时泄洪便大有决堤的危险。

潘桃泄洪的办法之一还是回娘家。因为在一个屯子里,前街后街的距离,以往每天都是要回的。然而这次,潘桃不是回,而是住下不走了。潘桃泄洪,不是再把那些话流淌出去,那些话,一旦变成水淌到她的心里,就不再是话,而是一种心情了。潘桃的心情相当的坏,潘桃平素话就少,坏了心情之后,就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母亲对潘桃要多好有多好,脸对脸地看着,眼对眼地瞅着,不让她上灶,不让她下田,她变成了这里的客人。母亲懂得女儿的不快乐是因为什么,母亲因为这懂得,便有意和她说一些有关玉柱的话,目的在以毒攻毒。分明在想一个人,你就是不提,岂不掩耳盗铃。可是潘桃的毒根不在思念,而在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到处碰壁的瓜秧,是玉柱将她变成了这样一棵瓜秧,母亲的话反而让潘桃更烦。是这时候,潘桃看到了另一个泄洪的办法,那就是,去找成子媳妇。

经历了猪跑人撵那个日子,成子媳妇的心情十分沮丧,屯街上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些女人的脸,潘桃的脸,常常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自己那天多么狼狈呵,简直像疯子。然而许多时候坏上加坏又是一种好,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惦念着村里女人怎么看她,倒使她从万丈无底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惦念,因为有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容,供她在静下来的时光里咀嚼。尽管咀嚼的结果让人脸红和难堪,但总比空落着好,总比在空落时,回想这个家曾如何热腾腾装满了雾气要好。

那回想的一瞬倒是美好,可是只要定睛一瞅,不免又要落到万丈深渊。因为羞怯和难堪常常在转念之中跳出来与她做伴,成子媳妇的心思开始往屯子女人身上转了。她非常想在某一个时辰,换上一身好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她们面前,像她结婚那天那样,让她们看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这种想法是如何拯救了家里彻底空下来的成子媳妇.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有姑婆婆的监督,成子媳妇没有常换衣服,但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前描眉画眼。她在城里学会化一手淡妆,看似没化,其实比化了还叫人舒服。她脱掉了结婚时母亲给她做的絮得很厚的棉袄,换上一身锈红色毛线外套。这件毛线外套是在一家叫着沃尔玛的超市里买的,也是一次告别城市的挥霍,花了她四百块钱。这件衣服的好处是既现代又古朴,它的领子和袖子上镶着花边,是白线黑线两种,有一点不中规矩,但它的腰身却很收,也很长,是传统中式服装的样子,两边留着开权。结婚之后,她一直没舍得在家里穿,想留到开春后上集或回娘家时穿。现在,既然在家变得这么重要,成子媳妇便慷慨地从衣柜里抽出它。穿了锈红色毛线外套的成子媳妇,不管是在堂屋烧火,还是在院子里喂猪,或是到大田翻地,都希望有人看她。

乍暖还寒,一件毛衣风一吹就透,可是越冷越能提醒着什么。她在灶炕烧火,她的风门是打开的,她在院里喂猪,她的眼神是不看猪槽的,当她走出门口来到河套边的大田,她的后脑勺便又长出一双眼睛。事实上她确实看到了很多眼睛,门口的立柱上长着眼睛,墙头的枯草上长着眼睛,歇马山庄的大街到处都是眼睛,在这些眼睛申,潘桃的眼神尤其专注而投入,似要往她的心上看去的那种。事实上,在这空寂又漫长的春天里,成子媳妇只吸来了一双眼睛,那便是她的姑婆婆。姑婆婆的目光从敞开的大门口射进来,是藏在一条窄窄的缝隙里,她先是眯着上下眼皮,之后抻开了眼角睁开来,是把她推到远处再拉近的样子。姑婆婆把她从眼睛中推出去再拉进来,却没有一句批评,接着就去讲买什么样的鸡崽的事。但姑婆婆的不批评,是要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然而在这件事上,成子媳妇恰恰没有立即检讨,她希望用时间来告诉姑婆婆,她一春天也不会换掉它的,她会用日光和泥土来弄旧它,从而告诉她,这其实就是下地干活穿的衣服。

然而,成子媳妇做梦也不曾想到,在她目光跳到躯体之外,常常以局外人的角度打量自己,因而很少向自己的真实生活细看时,她的家里来了潘桃。地瓜的须蔓从村西爬到村东经历了怎样的难度成子媳妇无法知道。地瓜的须蔓在爬进一方孤零的宅院时,一张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葡萄一样黑幽幽的眼睛。当时成子媳妇正在为新买的鸡崽夹园子,突然转头,看见了潘桃。成子媳妇初见潘桃,一下子惊呆了,你……潘桃笑了,葡萄汁里闪出两颗灵动的核,没有说话。

你是潘桃!作出这样果断的判断之后,成子媳妇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扔掉手中的苞米秸子。成子媳妇在最初的一瞬,还肤浅地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毛衣,以为是毛衣吸来了潘桃。后来,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这种落,不是落到踏实的平地,而是往泥坑里陷,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平。

你的毛衣挺好看的,显得人苗条。

唔……

走在路上时,潘桃并不知道见到成子媳妇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会进门就夸她,都因为潘桃心中的成子媳妇,还是河边那个臃肿的成子媳妇。

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便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成子媳妇十分清醒潘桃夸自己,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十分清醒潘桃的夸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有了这样一层感受,成子媳妇觉得自己在从泥坑往上升,往上浮,眼睛的潮湿瞬间蒸发,留下股微微的凉意。随之,成子媳妇眼睛里汪满了笑,说,都说潘桃是咱村最漂亮的媳妇,果真不假。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尤其在潘桃那里。她们对看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的羞怯;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统混作了一团,梦幻一般。一阵迷乱之后,成子媳妇终于笑出声来,说,看我,还不请你到家里坐。

屋子一如所有乡村人家的屋子,宽大的灶台宽大的餐桌,公公的屋是两间屋连着的,长长的炕能睡十几个人的样子。炕与柜之间,便是一个长长的空间,犹如城市里的客厅。这是歇马山庄新时期里最时尚的房屋结构,有没有客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客厅的感觉。潘桃娘家、婆家全是这个样子。与潘桃的娘家婆家不同的是,成子媳妇家客厅里的餐桌上,蒙的不是塑料布而是米色台布;柜子上放的,不是塑料花而是一株灰蓬蓬的干草;炕上铺的,不是地板革而是雪白的床单,这一点不经意间勾起了潘桃某种感觉,是早已被时光掩埋起来的疼。应该承认,成子媳妇家里的样子与她结婚那天留给潘桃的印象应当一直是静静中有着一种洋气和高雅的。然而,昔日的潘桃可以躲避;今天的她无法躲避,今日的潘桃也根本不想躲避;因为她看到,纵有天大的差别,天大的不同,独一种东西她们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新媳妇,她们的新房里都是空落的,没有男人。她是因为这相同才来的,她们有着相同的命!潘桃说:李平,你真行,还能用心过日子,玉柱一走,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就像掉了魂,还心烦。

成子媳妇看着潘桃,脸一层层热起来,是那种通电般的涨热。潘桃一句话直通她的心窝。成子媳妇不由得靠到潘桃身边,握住她的手。潘桃,我其实也一样,你心空,还有烦,我心空,连烦都没有。

潘桃主动上门——这是多么重要的举动呵!为了答谢潘桃,李平在一周以后,锁了家里的风门和大门,戴上一条黑底白点的纱巾从街东走到街西,来到潘桃家。因为潘桃在成子家喊了自己的名字,成子媳妇在往潘桃家走时,觉得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潘桃无意中把李平从以往的岁月中发掘出来,对李平并非什么好事,但李平并不计较,潘桃是无辜的,这恰恰看出潘桃对她这个人的尊重。其实,那一天她们由心烦开始的许多话题,都是关于结婚前的,都是属于李平而不是成子媳妇的。她们讲她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理想,为那些理想走了一圈才发现她们原来原地没动。潘桃说,刚下学那会儿,一听到电视播音员在电视里讲话,就浑身打战,就以为那正在讲话的人是自个儿。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光听,对我不起作用,我得看,一看见有汽车在乡道上跑,最后消失到远处,就激动得心跳加速,就以为那离开地平线的车上正载着自个儿。

潘桃说,我这个人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就从来不敢出去闯,有一年镇上搞演讲,我准备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没去。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做什么就敢去做,刚下学那年,背着二十块钱就离家上了城里,找不到活竟挨了好几天的饿。潘桃说,所以到最终我连歇马山庄都没离开,空有了那么多理想。李平说,其实,离开与不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同,离又怎么样,到头来不也一样嫁给歇马山庄。咱俩的命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多些坎坷多些经历而已。李平在打开自己过去岁月时,尽管和潘桃一样,采取了审视自己的姿态,但终归是一种抽象的、宏观的审视,是只看见山而没有看见岩石,只看见水而没有看见水里的鱼的审视,而一个抽象的李平,十九岁出门,在城里闯荡五年,挣了一点钱,又遇到了厚道老实的手艺人,并不是太坏的命运。那一天,与潘桃谈着,李平有好长时间转不过方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潘桃让她又回到了从前,不是因为她们谈起从前,而是她们谈话那种氛围,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