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二哥、三哥、我,我们都生在这个院子里,可是大哥的命运和我们却完全不同。大哥出生时,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说大哥命硬,主着父亲早亡,十八岁之前,不能让他喊父亲爹,只能叫大叔。大哥懂事后,曾多次哭着问妈妈,别人都有爹为什么我没有爹,母亲做不出可信的回答,他就疯了一样跑到野地里撒野。母亲每讲一次这个故事,我都止不住泪流满面,我那时哭,仅仅以一个孩子心情揣度爹就在身边而不能喊爹的难过,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突然觉得,他一小就拥有家族责任感,十五岁就跟远房舅舅上小镇学徒,他不断地折腾让申家改变,是不是就因为没有爹才很早就学会承担呢,在他的兄妹都有爹他没有爹的时候,他是不是暗中一直和父亲较量着,比试着,一直不放弃在家庭中树立自己的权威呢?他不断地在并不广大的领域里挑起征服的喧嚣,希望尽可能地集结更多的人,是不是他一出生就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从而希望获得集体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
对于出生地,大哥也许有比我们复杂一百倍的感受,可是他感受再复杂,也比不得母亲。母亲从史家沟嫁过来才十九岁,她在做着村保长姥爷的大小姐时,姥爷把聚赌时和自己勾达的庄家女人领进家,成了我的小姥姥。姥姥的媳妇大妗子从此有了同盟,和小姥姥勾结,不到两年,年仅四十的姥姥就被气死,母亲就被逼嫁人。母亲嫁父亲,是姥爷情急之中托人做的媒,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姥爷跟小姥姥的关系,就没有母亲跟父亲的关系,也就没有我们这一些父母的后人。在这个院子里,母亲经历了那么多骨肉的生和死。我那只活到五岁的姐姐,因为吞了一只鞋卡子,还不等便出来就跌了一跤,把肠子卡断,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咽气。她死后妈妈才要的我。没有姐姐的死,就没有我的生,生死缘于宿命。母亲之所以都四十多岁了还要要我,是有僧人告诉她的姥姥,从她往下三代只有一个女的,母亲就是第三代。在这个院子里不断经历死,经历生,她扎煞着小脚,把所有的苦乐都踩在了一方狭小的地盘,重返这个地盘,母亲刚刚进院就不再往前走了,杲杲地立在一个石罅旁,仿佛这里埋藏着地雷、炸弹。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把目光对准西墙边一截曾是我们家猪圈的残壁,面无表情。
回老家拜年,她一上午都没说话,她听不清别人的话,也是早已习惯把主角让给大嫂,可是在老家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那截残壁,看着看着,她说话了。母亲说话,不是她看到了旧物,翻动了埋在这里的历史,想诉一诉在这里吃下的苦头,就像李玉胜女人遇到我们,而是说:“俺要是能说了算,说什么也不搬走呵,要是不搬走,哪能有这一天?”这一天怎么了?这一天难道不比她的过去更好吗?她生儿育女,一天天盼着的难道不是儿女有出息的这一天吗?母亲的话,也许不过是对抛撤在院子里某些时光的怀念,在那时光里,她像一个做窝的老母鸡,虽不能完好地护住她的小鸡,可毕竟她年轻,能干活。老来之后,母亲常说,要是还能干活该多好呵。可这句话多么深地刺疼了大哥只有我知道,在回来的路上,他一遍遍重复说:“恁二哥家肯定有什么事了,要不他不能早走。”在大哥那里,母亲指的这一天,就是二哥对他权威进行了挑战的今天,而他,决不想把这样的挑战看成是事实。
展示申家风光的拜年之旅,居然成了虎头蛇尾的败兴之旅。
从歇马山庄回来的路上,谁都不再说话。然而坏事也是好事的前因,有了二哥的挑战,大哥大嫂坚决要求我、大庆还有三哥去家里吃饭。大嫂有病之后,这已经是好多年不曾有过的事了。这年头,谁也不在乎一顿饭,但大庆在乎,我也在乎。我在乎主要因为大庆在乎。年里不去打扰大嫂,最初还是大庆提出的倡议,可是这样的倡议得到实施,受益的是大嫂,受伤的却是大庆。不去大哥家吃饭,就没法去二哥三哥家吃饭,都是嫂子,得一视同仁。
可长期不去舅哥家吃饭,和舅哥感情越来越生了,当然只要和老婆不生,和别人生就生了,问题是,你作为申家女婿,过个年都没人叫你吃一顿饭,在父母那里,就显得太没面子,大庆动辄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能求求大嫂请咱吃顿饭吗?”大嫂终于请了,大庆高兴,我也高兴。说心里话,几天来我一直处于饥饿状态,肚子里哗啦啦叫的时候,常常要不停地咽口水。见我们兴高采烈答应,大哥更高兴,要是依大哥的想法,恨不能天天有人热闹。当然,在这些人当中,最高兴的要数母亲,她愿意我们在她身边环绕,就像小鸡在老母鸡身边环绕,关键这环绕的人里有三哥。在大嫂做了好吃的,杀了鸡或包了包子,把自己的儿女叫到楼上吃的时候,最难受的就是母亲了。这个家是大嫂的,她就无权往家叫三哥。三哥等于每一天都在以实际行动向母亲提醒她的苍老、无权。母亲觉得不搬出来好,或许就因为这个。可是,这一顿让所有人都高兴的午餐,却让大庆搅了,他在往家里打电话通报不回去时,那边公公命令,必须回去,他的两个女儿回来了。
婆婆家早已是一派热闹景象了,大姑姐和大姑姐夫,小姑子和小姑妹夫,还有他们的孩子全都回来了。这是另一棵树上的枝权,以往,为了能和我们见一面,他们都是初三回来,公公家不讲究送年不送年。这次之所以提前,是公公一早给他们打了电话,说大庆带了摄像机,早一点回来热闹热闹。
小姑子一见我就把我搂了去,甜兮兮地说:“嫂子俺太想你了。”她一向嘴甜,会说话,可因为她心眼好思想简单,你觉得她怎么说都不麻人。大姑姐姐生性忧郁,话少,但她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向你表达感情时,她愿意摸你耳朵,每次,耳垂捏在她手里,你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想把她的手拿下来贴在自己脸上。
我明知道,我是外姓人,是她们娘家的媳妇,虽然我没有日夜守在公婆身边侍候他们,但从某种意义上,在程家,我就是申家大嫂的角色,是未来的芯子,因为不管怎么说,未来老人生计的责任,全都在我们身上。她们亲近我,就像我亲近大嫂,有感情在,但更多的是技术行为。可是,她们这么热火热燎地抱你摸你,浑身痒酥酥的同时,不知怎么就有一种飘浮感,心再也不像在娘家那么沉了。你心不沉了,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乘虚而入了——你不能辜负她们。
这也是老天的安排,让你有了做小姑子的沉重后,再给你一点做嫂子的轻松,你就在这少许的、一次又一次的轻松中,被和平演变了,一点点就有了对于另一个家庭的责任感了。小姑子也是一样,她是程家的闺女,却是她婆家唯一的媳妇,没有小姑子小叔子,婆婆跟她在一起,回家打溜须的是姨婆婆家的女儿,她说她会烫发,一腊月给她换了三次发型。在婚姻这个迷宫一样的回廊尽头,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微妙的关系在悄悄缔结。然而就在这轻松刚刚到来不久,大哥那面打来电话,说移民加拿大的堂弟回来了,要我和大庆马上回去。
热闹,就像快乐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能预期。公公蓄谋制造热闹,都因为大庆昨晚为了感动我拿出摄像机,让他体会了多年来不曾预期的热闹。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和大庆,会因为有不能预期的客人从天而降,让他预期的热闹迅速消散。
大庆不想去,和姐妹一年才见一次,关键是我们结婚时四叔平反,全家早从歇马山庄迁回沈阳,他和堂弟不认识,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不知道,一早上把摄像机拿回娘家,就已经有了关系,大哥在电话里说,“叫大庆回来拍拍,安征五年没回来了。”有五年和一年比.当然五年重要,从家里出来,大庆拍拍摄像机,有些沮丧地说:“都是自找的麻烦,饿死我了。”进门才知道,堂弟在我们还没从歇马山庄回来时就已经来了,他朋友开的车。见大哥不在家,他先去前炉舅舅那边走了一趟。按原计划,他是准备和四婶一起回来,正月十五去老家坟地看四叔的。可单位那边有急事,就提前了。
和大哥一样,堂弟高大、魁梧,宽宽的肩膀方方的下颌,一看就是申家的后人。他是申家后人,如今却有了外国身份,你看他时,不知怎么就有了怪怪的感觉,让你想起小时家里丢了的一只鸭子,它三个月后从外面回来,分明还是那只鸭子,你却觉得已经不全是了,好像它身上已经有了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堂弟无论见谁,都要拥抱,两只长长的胳膊环抱你是那么的轻,传达的亲热却那么浓烈:“大姐,太想家了。”我早就知道他对家的想念,在他那里,家是个复杂的所在,它既是国土,又是沈阳的母亲姐妹,又是出生地的乡村、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