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秋天是个多事之秋。这一年11月,伊朗暴乱分子袭击了美国驻伊朗德黑兰大使馆,绑架了63名美国人作为人质,并把他们关押了444天。当时在位的总统是吉米·卡特。那时候,最贵的邮票只要15美分,每加仑汽油的平均零售价也不过88美分。
不过,这些大小事件似乎都无法影响到在西方学院过着平静生活的奥巴马。表面上,奥巴马的新生活与夏威夷没有太大的不同,至少没有发生过什么标志性的事件。但从心态上讲,奥巴马虽然依旧没能为自己的种族与自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结合到一起,但至少,他已经不似在夏威夷那般堕落和愤怒。
他的困惑逐渐趋于理性。他对外界的种族问题不再是单纯的质疑,他学会了观察、倾听以及独自的反思。这是他在西方学院的两年里,较为重要的收获。
学校的氛围很友好,导师们都是和善慈祥式的教育模式,他们的关怀与鼓励也都带着家长式的亲切。因此学校里的种族问题是非常淡薄的。西方学院里的黑人学生很多,这让奥巴马交到了很多黑人朋友。他在黑人的交际圈里不再狭窄,观念也不再狭隘。虽然他们聚到一起的时候也经常讨论起种族问题,但西方学院里的这些黑人朋友远远不像夏威夷的黑人朋友那样,满腹牢骚,对白人世界充满敌视。因为这里的黑人,因为进入到了大学,显然有更多问题比种族问题更需要他们去认真面对,比如就业问题,恋爱问题。而这些问题和白人学生所关注的问题没什么两样。没有人一定要站在人群中央,针对种族问题大声演讲,讨要一个说法。他们并不十分专注于精神层面,自我塑造之类的深刻命题,眼前的实际生活更让他们感兴趣。
这一点是和奥巴马不大相同的地方。奥巴马从小生长在夏威夷,在外祖父母以及母亲的良好家庭教育背景下成长。而他在黑人学院的大部分同学,则是在黑人比较集中的社区和街道长大,那里的生活条件异常艰苦。能够来到西方学院念书,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解脱,甚至是逃脱。逃脱了苦难与黑人聚集的下流社会。因此这些逃脱出来的黑人青年,更关心的是如何努力通过考试,毕业找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有一个情投意合的伴侣。而奥巴马从小就安逸惯了,对这些东西的渴求不是那么强烈。他还是沉迷于寻找自我,真正的自我。
在这期间,奥巴马结识了两个黑人女孩。她们分别是乔伊斯雷吉娜。
乔伊斯长得很漂亮,深受男生们的喜爱。奥巴马当然也在其中之列。有一次,奥巴马鼓起勇气邀请她来参加一个黑人学生协会会议,没想到遭到拒绝。
乔伊斯奇怪的看着奥巴马,摇摇头,向奥巴马澄清:“我不是黑人。”她说:“我是多种族的,我父亲是一个意大利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亲的男人。我的母亲是非洲人、法国人、本地美国人还有其他一些地方的混血儿。”
乔伊斯的声音有些哽咽:“为什么一定要我在这些种族之间做出选择呢?”她并不认为自己非要在这些种族之间做出选择,而且身边的白人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能够平等的对待乔伊斯。实际上,乔伊斯强调说,只有黑人才会将每件事都与种族关系联系起来,并且逼迫她在这些种族之间做出选择。
这个说法是不无道理的。乔伊斯有点观点是对的,那就是白人对待丰富多彩的多文化传统的宽容。但是少有人如奥巴马这样敏感,也少有人像他这样深刻思考。因此只有奥巴马能够敏锐的感觉到,当白人在谈论这些丰富多彩的多文化传统时,总是避免谈到黑人。一方面,那些多种族人极力为白人的客观和公正辩解,一方面,像奥巴马这样的黑人又不得不继续迷失在这种并不严格的公正里。
学校里有很多像乔伊斯一样背景相同,观点也一致的同学。奥巴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却对自己的种族背景感到更加困惑了。这使得奥巴马变得小心谨慎,开始刻意与那些宣称自己是多种族身份的人保持一定距离。因为他们的观点看似是对的,却又有着奥巴马无法理解的地方。他一边不断的拷问自己:“我到底是谁?”,一边又刻意的与别人保持距离。
但是,不管多么的刻意,奥巴马毕竟是生活在群体里的人。在他没有完全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的时候,他又结识了新的黑人朋友,马库斯。有一次,奥巴马和他在宿舍里聊天,一个奥巴马平时不怎么喜欢的黑人同学闯进来,打断他们兴致盎然的谈话。当这个不招人喜欢的人离开以后,奥巴马忍不住对马库斯嘀咕了几个这个家伙讨人厌的地方。起初马库斯没有表态,只是定定的看着奥巴马,听完奥巴马的牢骚,他才说道:“对我来说,那个人很好。他做着自己的事,没有打扰到任何人。在我看来,我们应该担心我们自己是不是在说废话,而不是对其他人指手画脚。”
马库斯与奥巴马的交情是深还是浅,奥巴马并没有说明。但是这件小事却被奥巴马铭记,在他的回忆录里提及。这便是寻找和探究自我的好处,奥巴马不错过任何一个出现在他生活里的真理,因为极有可能,这些真理能帮他找到期待中的自己。
马库斯的另外一个作用,是让奥巴马通过他结识了雷吉娜。奥巴马在西方学院结识的另外一个黑人女孩。同乔伊斯比起来,雷吉娜更有见地和思想。正是她,让奥巴马完成了从“巴利”到“巴拉克”的过渡。
在之前的日子里,奥巴马一直被家人朋友叫做“巴利”,这是个更加美国化的名字,具有保护膜的作用。而“巴拉克”是个非洲意味极浓的名字。早在中学入学时,奥巴马就尝到了因为报出这个非洲式的名字——巴拉克·奥巴马——而遭受到的嘲笑。以至于今后的几年里,他刻意始终着家人对他的昵称,巴利。但是雷吉娜的出现,让这一切改变了。
雷吉娜悠闲的搅着她的咖啡,漫不经心的问道:“马斯库刚刚叫你什么?好像是非洲人的名字,是吗?”
“巴拉克。”
“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在阿拉伯语中,它的意思是‘被祝福的’。我的祖父是位穆斯林。”
雷吉娜重复着那个名字,试着听它的发音:“巴拉克,真好听。如果我叫你巴拉克,你会介意吗?”
奥巴马笑了:“不,只要你发音正确。”
作为得到特权的回报,雷吉娜向奥巴马讲述了自己成长的故事。那是个长长的故事,就是在她的故事里,奥巴马才找到了一种观察黑人生活的可能视角。
雷吉娜的童年在芝加哥度过,父亲在她很小时便离家出走。母亲为此苦苦挣扎。他们家住在公寓的六楼,冬天没有足够的暖气,而夏天又非常闷热,人们被炎热驱赶着到湖边去睡觉。虽然父亲离去,母亲终日为生计操劳,但是幸好,她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很多个夜晚,她的祖父母、叔叔、堂兄弟都会聚集在厨房里,享受丰盛的晚餐。大家谈笑风生,那场景实在很幸福。
雷吉娜用一种温柔的声调诉说着一个遥远而又真实的黑人家庭,那个黑人家庭里的点滴生活都在奥巴马眼前变得亲切了起来。这让他深深的羡慕雷吉娜,因为她有一段固定而明确的历史。而这正是纠结迷茫的奥巴马所缺失的。
这次奇妙的对话使得奥巴马的心境发生了大大的改变。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找到了什么,但是他唯一明确的是,他的一些想法发生了变化。这变化让自己终于有勇气面对最本真的自己,并且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变得更加坚强和诚实。
就是这个时候,奥巴马参与了撤资运动里。撤资运动初始于20世纪60年代,目的在于抵制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大规模的展开。起初参与这个活动,被奥巴马当成一个玩笑来对待,他真正认真起来,是发觉自己已经在和非洲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们联系:请他们到学校里来发表演讲,给全体教员写信,印刷传单,争论策略。而奥巴马惊奇的发现,人们开始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是奥巴马第一次接触到演讲。他迫切的渴求语言,希望能通过丰富的语言来触动人们的心灵。他记起了中学时期,父亲在全班同学面前所发表的那次演讲,他清晰的回忆起了同学们脸上专注的神情。这让他深刻的感觉到:“用恰当的赐予,一切都会改变。改变南非,改变住在仅有几公里远的犹太人教区的孩子的生活。改变这个世界上所有贫瘠的土地。”
当他把这思想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躁动不安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正在进行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在大洋彼岸。但是它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不管我们是否知道它,也不管我们是否想要它。这是一场要求我们选择阵营的战争,不是在黑人与白人之间,不是在富裕与贫穷之间。不——那是比那些更难的选择。它是在尊严与奴役之间的选择,是公平与不公平之间的选择,是勇于承担和冷漠推卸之间的选择,是对与错之间的选择……”
有人开始鼓掌,有人开始欢呼。奥巴马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演讲已经吸引了台下的人们。这让他很激动,以至于忘了自己是在演戏——奥巴马和几个同学设计了这个场景:奥巴马负责演说的部分,但是演说到一半,则要被人拉下讲台,奥巴马要佯装挣脱,要表现出迫切想留在台上,完成他的精神演讲的感觉。
但是,奥巴马“假戏真做”了。当他得到人们的关注与掌声时,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能够打动人心的演讲者。
当天晚会上,雷吉娜来和奥巴马道贺。但是奥巴马并不觉得兴奋,因为时间太短了。他刚一发觉演讲对他的重要意义,就被掐断了。这让他很沮丧。奥巴马那种习惯性的置身事外、观察、评论、怀疑的态度又出现了。他粗暴的打断了雷吉娜的祝贺,说:“你再也不会从我口中听到任何演讲了。我准备把传道的任务留给你。至于我,我已经决定不会再为黑人说什么了。”
雷吉娜问他为什么。奥巴马说,他不相信自己今天的演说能改变什么。那不过是一场漂亮的演说词而已,除了让他自己内心的那个我感到一种美好而廉价的兴奋感,再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并且,奥巴马还捎带上了雷吉娜,他劝告她不要太过天真。
雷吉娜被激怒了:“如果有人天真,那就是你。你是那个自以为可以逃避斯沃的人。你是那个认为自己可以逃避自身感觉的人。”她用手戳着奥巴马的胸膛,“你想知道你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这场集会是你的。演讲是你的,伤痛永远是只是你的伤痛。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奥巴马先生。它不仅仅跟你有关,跟那些需要依靠你的人们有关。他们对你受伤的自尊不感兴趣!”
有人需要他的帮助,那些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儿童,那些并不在乎他是否迷失了自我的人们,其实是奥巴马需要面对的事情。而不是长久以来,萦绕他心头无法驱除的恐惧。是的,就是那种没有归属感的恐惧。这种感觉让他认为只要将自己隐藏起来,或者表现出一个并不真实的自我,他就是一个局外人,可以远离那些对他品头论足的人们。这就在雷吉娜的质问下,奥巴马所明白的事。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自我一定和种族有关系,但又不全是。
但,那又是什么呢?
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奥巴马感觉到自己需要一个群体,一个社区,一个可以让他停下脚步来扎根在那里,考验自己忠诚的地方。
那时,离毕业还有两年。但奥巴马已经做出决定,参加西方学院与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交流项目,前往纽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