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下着雨,我放了学,给他去送伞,远远地,就看见一圈人围在他的摊前,吵嚷着。我冲过去,便看到他像只可怜的虫子,趴伏在一大堆的青菜旁,几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小贩,正指着他叫嚷:“以后再敢私自降价,还是拳头的下场!”我看见他嘴角流出来的血迹,还有面前一大堆在雨水里几乎烂掉的青菜,突然地像只发飙的豹子,挤进人群里去,朝一帮人大吼:“你们谁再敢欺负他,小心我一个个将你们告到监狱里去!”一群人面面相觑一阵,终于在我的愤怒里,嘟囔几句,四下散开去了。
那一年,我不过是16岁,却突然觉得,上天派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到我生命中来,不过是让我这枚青涩的果子,尽快地成熟,直至能够勇敢地承担起保护他的责任。
他之后又做过许多零散的工作,譬如三轮车夫、推销员、票贩子、勤杂工等等。这些工作所换来的钱,除去给我缴纳学费和两人的生活费用,便所剩无几。那些女孩子钟情的漂亮衣服和首饰,他都无法给我。我为此很多次在饭桌上抱怨他,视线飞过他漫不经心的面孔时,带着点嘲弄和挖苦。他每次都将话题跳开去,或者一本正经地摆出父亲的威严,教育我说不能与人比吃穿,考上大学,这些自然都会有的。我笑笑地看他,吐一句:“当然都会有的,因为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花了嘛!”他飞快地瞥我一眼,没吱声,却是将一碗面条,稀里呼噜地喝得震天响。
我终于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他兴奋地带着我走亲访友,四处炫耀。亲友们皆真真假假地恭维一番,便自动远离了这个话题。而他的脸色,也在别人的冷淡和躲闪里,渐渐黯淡下去。回家的路上,他载着我,不再像去时那样,哼着小曲,一脸幸福的光芒。骑到一个拐角处时,一辆大卡车突突地开过来,我突然在卡车轰隆隆的声音里,听见他头也没回地朝我说:“凌轹,有空去你妈那里坐坐吧,或许她会给你凑一些钱。”卡车渐渐地开远,我与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默契地没有将那个话题继续下去。
并没有等我开口,母亲便送来了5000元钱。三个人坐在曾经满是欢声笑语的家里,面对着桌上一沓百元的钞票,却是连一句话,也找不到。最后我烦乱地站起身,走到书房里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低声的哭泣,而后是时断时续的声音:“凌轹跟着我,受苦了……我这父亲,当得实在是无能……她这次走,也不知何时再回来,这孩子很节省,肯定舍不得在路费上花钱……”
我倚门听着,心底最坚硬的那个部分,忽然地如一块薄冰,一点斜阳照过来,便悄无声息地,化掉了。
我果然像他说的,为了节省路费,一年只回去一次。4年的大学,我基上没有花他的一分钱。我拼命地打工,挣取奖学金,不敢谈恋爱,亦没有富余的钱,来装扮自己绽放的青春。就这样,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攒下了一笔不菲的钱。
我用这些钱,带他去我工作的省城,逛了一圈。我指着那些高楼大厦,说:“等着吧,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给你买一栋这样的楼房,到时候,你就和我妈一样,住敞亮的房子,看液晶屏幕的大电视,累了就去附近的公园逛逛,烦了也参加个老年人绘画班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来段浪漫的黄昏恋呢!”他倚在公交车的窗户上,看着外面流过的风景,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我以为他累了,便不再唠叨,但无意中一抬头,却在灰蒙蒙的窗户上,看到不知何时,他那皱纹横生的脸上,已是沾满了泪水。
我并没有像对他许诺的那样,很快地买一栋房子给他。我在工作的第一个月,便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我们如此地相爱,且认定彼此便是要等的人。我几乎将全部的爱与温柔,都给了这个男人。半年后,我们便开始商讨买房子的问题。就是在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爱情一旦现实起来,是近乎残酷的。这个男人坚持说首付要两个人共同来付,他忘了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工作,且没有任何积蓄的女子,几万块钱的首付,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争吵到最后,他说:“你父亲为什么不支持你,大学时没有花他的钱,难道买房子,你这宝贝女儿,他也舍不得么?”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固执地与这个男人分了手。打电话给他,还没有开口,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凌轹,你们买房子,如果要用钱,就给我说一声,不行我就把房子卖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实在是浪费,不如换个小点的,收拾起来还方便……”
第一次,我在打给他的电话里,毫无掩饰地哭出来。而他,被我这样的哭泣,弄得慌了。这个笨拙的男人,他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失恋的女儿,只一遍遍地说:“孩子,别哭,啥事都有爸撑着呢……”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地明白,他这棵原本就不怎么粗壮的大树,即便是倒下去了,或者只剩了低矮的树桩,他依然要用最结实的那一部分,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温暖的倚靠。而我,就在这样的倚靠里,低头看到了他在时光里,划下的最温柔的年轮。
感恩箴言
在作者心里,她的父亲是这人世间最最平凡的一员,却也是最最伟大的一个。父爱是一生都在的感动,不会因为儿女的误解消失。并不是每一个孩子的父亲都可以拥有伟岸的肩膀,当我们在不断抱怨父亲的弱小的时候,是否注意到,父亲那双手即使再无力,当伤害到来的时候,他依然是子女最忠实的依靠。
如果我老了,你会不会烦我
我老去的父亲,他给奇奇的每一份爱,对奇奇说过的每一句话,原不过都是给他深爱的女儿。
父亲一个人在家,有了问题想不明白,就打电话给我。冬天的时候他问我:“安安,你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也没有嗅觉和知觉?”对于这样奇怪的问题,我知道不需要回答,只要回问他怎么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就可以了。然后他的兴致便会突然地提起来,讲起他一个人逛街,看到小城里那冬天都会发臭味的护城河旁,有一对情侣,竟是相依偎着坐了三个多小时,“你说他们不觉得那儿臭也感觉不到冷吗?”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最后我总会无一例外地朝父亲发脾气:“你也站在对岸看了人家三个小时对不对?!”父亲便在电话那边笑,不像是从前,会对我的发火,硬对硬地吵一架。我听见他遥远又陌生的笑声,常常会忍不住,将语气柔和下来,问那句千篇一律的结束语:“爸爸,你如果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就过来与我同住吧。”
父亲这次竟是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了一句:“那我不会打扰你吧?”我笑,说:“怎么会呢,我还希望你能过来帮我照顾奇奇呢。”父亲就这样成了奇奇的“爸爸”。奇奇是我从朋友家里抱来的一条小狗,永远长不大的那种,父亲的鞋子,是它最合适的小床。父亲几乎没用多长的时间,就收买了奇奇的心。他把它放在上衣的兜里,露出小巧可爱的头来,然后带它买菜、逛街,到公园里极较真地跟别的老头儿比谁家的狗狗好。即便是不允许带狗狗进人的超市,他也会教奇奇暂时屏气凝神地在衣兜里埋头待上一会儿,等进去了,看见没有售货员看着,便让奇奇露出头来透透气,还不忘征求一下它的意见,问它喜欢吃什么,“尽管说,‘爸爸’有的是钱。”
我中午饭在单位吃,所以将父亲接来,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来陪他。幸亏有了奇奇,可以让我心里的歉疚,因此减淡。甚至在晚饭时看到他只顾着与奇奇自言自语,会稍稍地嫉妒。有一天,当我看见他笨手笨脚地给奇奇缝制一件衣服时,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爸爸,我小时候你可是连块花手绢都不知道给我买呢,你太宠奇奇了。“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只是觉得奇奇没个伴儿,一个人太寂寞了,我在这里多待一天,就替你多照顾它一天吧,它现在进步很快呢,都知道跟我对话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和奇奇对话的,他也不说,保守得像商业机密一样严密。问过两次之后,我便懒得去理了。我想慢慢老去的父亲,怎么竟越来越像个孩子,跟一只狗狗,都会有不可泄露的秘密?
几个月后,我开始谈一场新的恋爱。晚上下班后,男友在我的房子里待着,看到父亲,常常会觉得约束。父亲大概也是吧,他看出我喜欢这个男友,这个男友,亦是可靠,便主动地对我说:“爸爸还是回去吧,等你们谈好了,有了更大一点儿的房子,我再来陪你。现在的孩子谈恋爱,都喜欢独处,我一个老头子会破坏情趣的。”我知道父亲这是在找借口,在小城里,他没有女儿,但有一大堆可以下棋的老友。但是在这里,除了奇奇,只有我这个不太称职的女儿,他再找不到人来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