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书记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身体魁伟,声音洪亮,阔大的脸盘上的表情,常是严肃中蕴含着慈祥。他的前额高耸,充满着刚毅和智慧。说起话来,仍保持当年军人的气质。他是一个老红军,豪迈的脚步曾经丈量了祖国半壁河山。从怀揣鸡毛信,到横扫南岛风云,赫赫战功,记载在人民的功劳簿上。枪林弹雨,刀光剑影,把他锻冶成为一个出色的指挥员和党的政治工作人员。由于他是机械制造工人出身,有志于在祖国的机器制造业上,再打几个硬仗,所以,党又把他派到今天这个岗位。现在,他不知又在钻研什么书呢?老政委是个爱钻研的人,干什么钻什么,哪一项工作,只要他干上了,你就别想把他当外行看待。
“刘政委,您好用功啊!”王永刚还保持过去的老称呼,他觉得改口很不方便,“看的什么书?”
“你猜猜看。”党委书记含笑地望着他。
“猜不出。”王永刚知道书记博览群书,古今中外,他都有兴趣钻一钻。
“这是你们铸造的玩意儿,我灵机一动,从图书馆借来一本看看。”书记笑着说。王永刚接过来一看,果然,一个不大的轧钢机架印在书的扉页上,他心里不由一动:
“啊呀,刘政委,您怎么有工夫看这个?”
“为什么?”
“……”王永刚笑而不答。
“是不是你也认为党委书记不该看技术书?这好像是一种过时的流行看法。”刘魁笑着说,“不过,谁也没法说清楚,有谁曾经为党委书记立下过这条清规戒律?反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毛主席著作里没有谈过。”
是的,王永刚从来没有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和《 毛泽东选集 》中读到过。但是,确实有些人没根据地认为:企业里党的工作者只抓思想,只管政治工作;业务和技术是工程师和其他技术人员的事。对于这种片面看法,党不止一次地批评过。王永刚记得,党曾经作过这样的指示:企业中的职工思想问题,常常同生产、同技术、同操作有密切联系,企业干部如果不掌握技术、不懂生产业务,就很难深入地了解和正确地解决这些思想问题。王永刚对这方面还有过实际的体会。前两年,在基建部门工作,他发现许多思想问题都牵涉到具体业务上去。比如,他曾经负责一个时期的大型厂房建筑工作,那时,曾产生一个问题:钢筋工说混凝土工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混凝土工说钢筋工不和他们协作,矛盾很突出,影响生产进度。一开头,他对这里边问题的症结摸不透,于是就“各打五十大板”,但问题一点也没解决。后来,他深入到现场,把问题摸透了,才知道他们各有难处,主要矛盾抓住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尝到了这个甜头,于是,就更深入到工人群众中去,更深入地学习,力求自己比较内行些,更好地进行思想领导,把政治挂帅落实到生产斗争中去。
“怎么,小鬼,被我问住了?”书记向陷于沉思中的王永刚说,他还习惯地称呼这个快满四十岁的人为“小鬼”。“为什么不说话?”
“小鬼”说话了:“我在想您的话,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种看法?”
“你能解释得通吗?”
王永刚摇摇头说:“解释不通!”
“问题很简单,那就是我们的一些同志,包括干部和群众,常常不能全面地理解党和毛主席的指示。”书记严肃地说。他从身上掏出一盒烟来,先递给王永刚一支,自己拿出一支,把火柴划着,自己先点上,然后把火柴递给王永刚,之后,他又接着说:“记得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党号召我们:努力学习和掌握我们不会的东西,好好钻研业务,力争由外行成为内行。但有些人却理解偏了,他们认为,搞建设了,‘技术决定一切’,什么政治思想、阶级斗争……都可以扔到一边儿去了。可后来呢?右派分子却抓住我们这一点,大叫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他们这样叫,是别有用心的,是和我们争夺领导权。
我们坚决驳斥和打倒了这种谬论,强调外行能够领导内行。但这么一来,又有人偏另一边去了,他们不理解这种口号的真正含义是:在政治上,在总的方针政策上,在一系列根本性问题上,党能够领导一切,也必须领导一切。这是我们事业的根本保证。我们在革命中和建设中所取得的光辉成就,都充分证明这一点。但对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党员来说,当然必须首先政治挂帅,这是一点也含糊不得的,决不能因此就不钻研业务了……”刘魁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如果我们在企业担任着领导工作的干部,只懂一些党的方针政策,却不大懂得本单位的技术和业务,不能正确运用毛泽东思想、党的方针政策,去具体解决企业中各种思想问题和实际问题,就不能真正发挥政治统帅的作用。小鬼,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啊!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王永刚深表同意地说。他立刻又联想到李守才的所谓“分头把关”的话了,忍不住说了出来:“刘政委,还有人希望跟我们在政治和业务上‘分头把关’哩!”
“噢,这倒新鲜!怎么样个‘分头把关’法?”刘魁一下便注意到王永刚这并非无因的话,“什么样情况下提出来的?”
“就在最近铸造大型机架的过程中。”
“哈哈,好了!谈到主题上去了。”刘魁朗朗地笑着说,“刚才那段话,就算‘序言’吧,咱们现在书归正传。你顺便把这个‘分头把关’的论点也详细谈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本来。
王永刚这才详细地把党委决议前后铸钢车间的思想情况说了一遍,同时汇报了车间党支部开会研究的情况,最后,又摆出当前铸造中所产生的各种矛盾和困难。“怎么办,刘政委?下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刘魁认真地听完了王永刚的汇报,并记下来几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然后合上小本本,说道:“嗯,真有点儿给卡住了!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正想到党委来找您,可您就把我叫来了。”
“好,真会说话,还像过去那样鬼!”刘魁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个“红小鬼”的调皮劲来,“不过,我只是听听,可没什么药方开给你!”
“那您得指示一下,下一阶段怎么进行才好?”王永刚皱起了双眉,也只有在老政委面前,他才这样,“我们现在就停下了!”说这话时,他简直变成一个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孩子了。
“看把你难为的!”刘魁笑呵呵地说,“没什么闯不过去的难关!来,咱们把你们的情况分析一下,”刘魁把椅子搬得靠王永刚近些,“首先,你们支部前一段工作做得不错,群众发动得还好,大伙干劲很足,那个方案就订得很好嘛!还有,也可以表扬表扬你,”书记神秘地一笑,“你在这不太长的时间内,能钻进去大胆领导这一工作,应该肯定,值得表扬!你们整个车间那种敢想敢干、自力更生的精神也很好。你们把敢不敢干、能不能干这一政治思想仗、志气仗打胜了!如果这一仗打不胜,那才寸步难行哩!”
“可是下一步不好闯了呀!”
“碰到点困难怕什么?”刘魁好像并不同意王永刚的话,“什么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世界上没有困难,那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了。想想看,咱们这几十年是怎样过来的?”
是的,这几十年过得是不容易。王永刚当然知道,这中间有过多少难关和多少貌似强大的困难,可后来也都闯过来了,克服了!因此,他所答非所问地说:“是啊!”
“问题是如何克服当前的困难,关于这一点,我还得批评你,依我看,你思想工作做了一些,但是,还没有做到家。”王永刚一愣,想辩白一句,但刘魁却把手一摆,示意等他说完,“党早就指示我们做任何工作,一定要把思想工作抓住,你们抓住没有?”
“我们抓了!”
“那么,李守才这样的铸工专家,为什么现在还不使劲?他的思想工作做了没有?”
“嗨,为了这,我不知动了多少脑筋,”王永刚想起了李守才那种别扭劲,“没有办法啊,刘政委!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真不好弄,他把洋教条奉作圣旨,用旧框框套住自己的脖子,对外国人还存在迷信和幻想,只想走人家走过的老路。顾虑这,害怕那,不好办哪!两种思想矛盾,是不能调和的!”
“不,我不是要你去调和矛盾!是要用正确的思想去战胜错误的思想。”刘魁严肃而有力地说,“对于李守才这种人,旧的思想影响较深,你必须把工作做到根上去。这种人,我在局里工作这几年,接触了不少,多少摸到些他们思想的根儿,具体地说,那就是自尊心太强,自信心不足,自满和自卑常常交互出现。他们也有你说的那个本本主义和爬行思想。做他们的工作,要抓住这些特点,那就是尊重他们合理的自尊心,加强他们的自信心,帮助他们克服自满情绪和自卑情绪,破他们的本本主义和爬行思想……”接着刘魁又说:“至于对李守才这样的人,还应该具体分析,听说这个人还有些儿办法,还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嘛!”
王永刚点点头,同意地说:“在政治上还是愿意跟我们走的,业务上也还有些经验,过去多少做了一些工作。”
“他过去的情况,我在局里也听说过一些,铸造中型机架,表现得也还不错吧?他还写了一本关于中型机架的书,你看了吗?”
“怎么,他写的总结印出来了?”王永刚吃惊地问,李守才写技术总结他是知道的,但书印出来了,他还不知道。
“看看,犯官僚主义了吧!”刘魁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递给王永刚,“局里给我寄来一个样本,要我们审查。有人看了评价还不错。”
王永刚不由得脸红了。书记批评得对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下边的工人群众的工作,注意得还比较多,但对发挥李守才的作用,考虑得确实不够,对他多少有点儿感到泄气。不过,一个新的念头又出来了,他向老上级道:“我猜不出他为什么顾虑这么多。”
“这也是他们的特点,”刘魁说,“这里边还有一种保本思想在作怪。这种人,做了一些工作,有了点威望,于是就有些‘功成名就’之感。铸造大机架,不是件容易事,对他们来说,确实有点儿担风险,怕出了问题,搞不成,一方面怕负责任,又怕功弃名丢,这本书,”刘魁指了指李守才所编的书,“就没人相信它了。”
书记透辟的分析,王永刚深为敬佩。他想,这真是挖到李守才思想的根上去了,自己也好像有这些感觉,但就是不能明确地概括出来。因此,他连声说:“对,对!是这样。”
“所以,你应该根据他的这种特点做工作。一方面进行必要的批评、教育,另方面也要好好调动他的积极性。要坚持原则,但方式方法可以灵活些。他这样的老专家,思想工作做好了,是可以发挥一定作用的。总之,我们很好地贯彻党的团结、教育、改造的方针,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此外,群众的思想工作是不是做深做细了,也还得好好考虑,可不能自满!特别是试验失败了,给难关卡住了,思想工作得赶快跟上去,不能有丝毫麻痹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