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书记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秘书走了进来,他把一份党的文件,送到党委书记的面前,并用手指着一处,要书记签发。刘魁的手直朝上衣口袋里掏,半晌才掏出一支没有挂鼻的秃帽的破钢笔。王永刚认得出来,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种老牌金星钢笔,他还记得,这支钢笔是在一次战役后,打扫战场拾到的。谁知经过这么多年,党委书记还没舍得扔掉,仍在继续用它。不过,从党委书记的动作看,大概笔尖有点下水不畅,只见他把钢笔用力甩了几下,才勉强写出字来。
字签好后,书记向秘书交代了两句话,秘书就拿着文件走了,他们的谈话又继续下来。
“制造这样大的机器,”党委书记说,“不仅是一种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还渗透着阶级斗争。问题复杂,困难很多,对此,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打好这个仗,不是件简单的事。既然任务这么紧迫,你又这样情急意切地向我要办法,作为老同志,只得讲点情面,格外照顾照顾了。”刘魁又恢复固有的风趣。
王永刚根据惯例,知道老政委要给予具体指示了,因此连忙高兴地说:
“那太好了!”
“赠你一个‘锦囊妙计’,再加上‘五字真言’。”刘魁一本正经地说。
“啊?”王永刚听了不由一怔。
“不过,这可不是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可以摆出个神奇的八卦阵;我的锦囊妙计,却平凡得多,简单地说,就是领导、专家、工人群众三结合。”
王永刚明白了。不过,这是个新问题,对这个在技术工作上走群众路线的方法,王永刚有的地方还没有完全领会透,因此,当书记阐述这个问题时,他就更加注意了。
刘魁简要但是比较全面地谈了这个问题,从三结合的原则到三结合的方法,还有三者的关系怎么摆法,都透彻地讲了;王永刚脑子里平时积留下来的几个问题,也都给解决了。因此,他觉得心里松快多了。
“最后再说说这五字真言,”党委书记接着说,“你们在全部工作过程中,一定要提倡细、准、狠、猛、韧的作风,具体地说,就是要想得细,看得准,抓得狠,干得猛,坚持得韧。前边这‘细’字和后面这个‘韧’字最重要,想得不细,就看得不准,就容易出娄子、乱套;没有坚韧不拔的劲头,遇到困难,碰到失败,闯了祸,受了批评,刮了冷风,就不会坚持下去。现在,你们出师不利,就要考验一下你们有没有这个韧劲了。”
“我们会有这个韧劲的,政委。”王永刚像表示决心似的说。
“那就更好了。”党委书记说,“不过,我还要提醒你几句,在攻关键的时候,领导人必须头脑清醒,跟在战场上一样,要冷静,要果断。千万不要惊慌失措、焦躁不安。因为群众都在看着你,你镇定自若,群众就能沉住气;你态度坚定,大家信心也就足,办法也就多,这样,就没有闯不过去的关!”
党委书记一席话,说得王永刚心里通明透亮,好像彤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被清凉的风吹散了那么舒畅。
王永刚正沉思的当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走了进来,她朝着刘魁说:“刘魁同志,人到齐了,开会吧!”
“好!”刘魁站了起来。
“那我也该走了。”王永刚也站了起来。
“走?你到哪儿去?”刘魁问他,“你来是干什么的?”
“您不是要我向您汇报的吗?”
“不,刚刚只是开场锣鼓,正经戏还没演呢!”刘魁笑着说,“党委今天召开个扩大会,各车间支部书记和行政领导都来参加,让全厂都来支援你们,争取把大型机架铸造任务提前完成。这个戏的主角还得你来唱哩!有什么困难,需要别的单位帮助的,你在会上只管谈出来。”刘魁这才把叫王永刚来的真正意图说出。
“可是我没有一点准备啊!”王永刚感到有些为难。
“你准备得不错嘛!刚刚不都预先向我谈了?这些情况不但党委要知道,各单位也要知道,待会儿,你连汇报加上提具体要求,这就成了。”
等王永刚和刘魁来到党委会议室,果然,人们已经来齐了。事情正如刘魁所预料的那样,与会的人对大型机架铸造的进展情况非常关心,当王永刚提出需要兄弟单位协助解决的问题时,有关的同志都认真地记了下来。还在王永刚介绍情况时,刘魁就指名道姓地要某某人、某某单位,协助解决某项问题。被点名的人,也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刘魁当场就向党委的一个秘书说:“把这些诺言都记下来,到时候谁兑现不了,我要向谁讨账的!”一句话,说得大伙儿都乐了。
会开的时间不长,很紧凑,明确了不少问题,也解决了不少问题。王永刚愈加钦服老政委那种一丝不苟而又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了。
面对着这种众志成城的局面,王永刚战胜困难的信心更强了。因此,在从党委回来的路上,感到脚步异常的轻快,精神更加振奋,心胸更加舒畅,多么像当年从首长那儿得到了明确的指示,立即就要率领部队,向一个新的阵地发动冲锋那样,胜利的预感,充溢着沸腾的心怀……
乘着这股豪壮的激情,王永刚原想一步迈到工段中看看,戴继宏他们那个粘砂问题,有没有新的进展。但又一转念,还是先回到办公室看看,再重新摸摸李守才的态度,也许前一阵儿自己的工作方法真的有问题,他的积极因素,真的还没有完全调动起来。
走近办公室了,离多远就听见有人在室内大声嚷着什么,还没容他多想,戴继宏就气哼哼地从室里走出来了,嘴里还嚷着什么:“……等着瞧吧!”
于是,他追上前去,问了一句:“老戴,你做什么去了?”
“我准备抛脑袋去!”小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永刚知道又是发生了争执,因此,就推门走进去,只见李守才和梁君都极不自然地坐在那儿。他问道:
“怎么回事?李主任。”
“嗨,都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发了点火。”李守才含含混混地说。
“老戴做什么来了?”王永刚又问了一句。说实在的,他很不喜欢李守才那种遇事遮遮掩掩、不明不白的态度。不过,他的话并不生硬。
“还是上午那个问题。王书记,下午的试验又失败了。刚刚我又和梁君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看是干不下去了,是不是请您向党委汇报一下,先停下来。”
一听这话,王永刚从心里往外感到不舒服,他想:“为什么你的词汇里就只有这几个字呢?”不过,他还是笑着说:“不能停啊,李主任!刚才我在党委开了个会,党委决心很大,各单位劲头也很足,要求我们十月份把主机架拿出来,今年,把轧钢机制造成功,‘新钢’要得很紧哪。”
李守才听了大吃一惊,他几乎从皮椅子上跳了起来,不断摇头说:“这不可能!王书记,你不能答应啊!这种部件在西方技术最先进的国家,至少也要一年时间,我们现在剩下不到三个月了,那哪能成?何况……”
王永刚知道他下面又要说当前的困难,于是就接下去说:“李主任,咱不能净翻老皇历呀!党早就告诉我们,我们不能走其他国家技术发展的老路,跟在别人后边一步一步爬行。应该打破常规,走咱们自己的路。刚刚在厂部开会时,兄弟单位也都有这个劲头……”
李守才听着听着又听不下去了,他感觉王永刚这些大道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此,忍不住又说:“王书记,讲抽象的道理总是容易的。”
“不!李守才同志!”王永刚严肃地叫了一声,“这不是抽象的道理!你可以回忆一下我们最近的历史,当初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看起来多么强大,还不是被我们打倒了?旧中国给我们遗留下来的一穷二白面貌,不是也很快地在变样吗?就拿我们厂来说,不也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造出了中型轧钢机吗?”
一听提到中型轧钢机,李守才便感到内心有些矛盾了。真的,造这台轧钢机,当初自己也没有信心呀,后来还不是搞成了?
“王主任,李工程师写的技术总结,已经印出来了哩!”梁君为讨李守才喜欢,就又提了一句。
“对!”王永刚接着说,“刚才我在党委看到了,刘政委,不,刘魁同志,”他马上改了口,“刘魁同志看了,说内容很丰富,有独创性,部里也很重视哩。”
李守才的内心,又被搅动了一下,党委和部里对这本书评价这么高,真没想到。这使他又高兴又担心,领导重视这本书,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如果领导要求用它来解决问题而又解决不了,又怎么办?
果不出他所料,王永刚说了:“刘魁同志还说,书上的经验用来解决现在的问题,一定很有意义。我也这样相信。李主任,你先别把自己的知识大门关紧,我不信,难道你这样一个铸工专家,连砂子这个小问题也解决不了?”
李守才给问住了,心情十分矛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言不由衷地挤出这样一句话:“即使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步问题更难了,也还不好办呀!”
李守才的这个回答,大出王永刚的意料,因此,他连忙抓住这个主攻机会,说:“问题总得一个一个地解决嘛!先解决小的,后解决大的,最后不就全解决了?昨天张师傅他们还跟我说,这个问题,只要咱们李主任脑子里那部机器开起来,肯和大伙儿一道商量,准能解决!我也这么看,你说对不对,老梁?”王永刚出其不意地把问话引向了梁君。
梁君正在一旁假装看书,实际上是在旁听,他对李守才的那个回答,是大为逆耳的。他想,这个人说话根本不经过大脑,怎么能够那样回答呢?看,话柄一下子被人抓住了。不过,他可没想到王永刚会对他来个“突然袭击”,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只好连忙顺口答道:“是的,是的。”
“看,大家都这样看,还能有错?”王永刚又逼进了一步,“现在,就看你的了。”
李守才自知说走了嘴,现在是无话可说了。同时,再品品王永刚的话,也不好再说别的了。觉得上下都这么信任自己,真还能袖手旁观?当然,还有刚刚戴继宏那刺耳的话:“……吃人民小米,受人民信任,啥事不干,心里可说得过去?”话虽是冲着梁君说的,又何尝不影射自己?于是,他谨慎地向王永刚说:“王书记,不是我有力不肯出,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既然党委决心这么大,您也这样要求,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和大家一块研究研究吧!”
“那好极了!”王永刚高兴地说,“你动动脑筋,再好好跟工人们商议商议,我看问题不难解决。另外,”他又向一旁的梁君看了一眼,“老梁同志也有不少潜力,大学毕业生嘛!也得使点劲儿哟!李主任,你得给老梁一个发挥潜力的机会才好。”说罢,他站了起来,“我再到工段看看。”
王永刚走出了办公室,梁君站了起来,露出不屑的表情,把门关上,然后回过头来向李守才说:“何必呢?李工程师,您不觉得有点多此一举吗?”
李守才若有所思地回答:“共产党办事,向来是认真的,不到黄河不死心!情况既然摆在这里,我们是不好袖手旁观的。”说罢,也站了起来,顺手从书架上拿下两本书,侧首向梁君说:“老梁,我到资料室去一下,回头直接去工段,就不来办公室了。你把那本书好好再校对一下,校对完了,计算铸造缩尺的工作,你就干一下吧!”
“好吧!”梁君无可奈何地答道,他心想:你倒真的挖起我的潜力来了。
李守才走了。室内只剩下梁君一个人,在这空旷旷的房间里,他忽然感到有一种无名的空虚侵袭着他的胸怀。打开抽屉,那几张玫瑰色的信笺,有点刺目地躺在那儿,信笺上的那些字句,是那样少气没力地堆在一行行不显眼的格子上,就像一个芜杂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群丢盔弃甲的败兵,有的还挤眉弄眼,嘲笑他这个无能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