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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3)

李守才本想把刚才那不愉快的话题结束,使女儿不高兴的心思转一转,谁知刚说两句,又被梁君用来借题发挥了,甚至把他自己也当成话题中的资料。尤使他不满的是,梁君竟把他描绘成人们前进的绊脚石,一个极端落后保守的人。这是对他的歪曲!他想,当初他虽然不同意铸造大机架,他是从技术上考虑条件不具备,他从来就不保守;要求外购,也不过是为了保证“新钢”建设,不是什么崇拜外国。对戴继宏他们,也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矛盾;而且,他最近还隐约地感到,他和戴继宏他们的芥蒂,与梁君的火上加油似乎不无关系。因此,他对梁君今晚的态度,更为厌烦了,他不由得竟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跟他们,基本上还系在一根线上,老梁可别把我隔开了!”

一听这话,梁君大为意外,像是不认识似的重新打量了李守才一眼,只见李守才脸上流露出一种十分不悦的神情,梁君便知道自己的话说多了,于是赶快改口说:“当然,李工程师和他们是在一条线上,就是我,也不例外,不过,戴继宏他们——戴继宏他们……”

看来,梁君这“不过”后边还大有文章,但还没来得及做下去,外边有人在敲门。李守才刚说完“请进”,戴继宏和杨坚一齐迈进房里来了。梁君的话也只好咽在肚子里。

照例是一番客套,然后分宾主落座。就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李菲菲已潜入内室了。

他们俩原是兴冲冲而来,但进来后反倒不知从何说起了。李守才今天一反平常,显得很亲切地问道:

“你们二位很少到我家来。今天有事?”

杨坚笑着回答:“李主任,我们向您请教来了。老戴对木模结构和铸型工艺,又作了一些改进,不知行不行,想请您看看。”

戴继宏随即掏出草图来,他解释说:“是和张师傅几个人一块儿琢磨的,老杨又作了补充。”说罢,双手递给李守才。

技术副主任稍稍踌躇了一下,刚刚在梁君面前把话说出去了:我和戴继宏他们在一条线上。现在,这条线拉到自己的家里来了,自己怎么办呢?抬头看看,梁君正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问他:“看你怎么办吧?”

李守才一憋气,毅然决然地把草图接过来,并下决心似的说:

“好,你们又想前边去了!解释给我听听。”

戴继宏和杨坚两人,一个说,一个帮,详细地解释着。李守才抽着大雪茄,静静地听着,不时地提着问题;梁君虽然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但也勉强地凑了上来,为了表示他也很内行,偶尔也问一两句,但他问的都是些不成其为问题的细枝末节。

看完草图后,李守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是一种独出心裁的革新,问题考虑得那么周详,应用现场的经验积累,都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凭良心说,如果让李守才自己也来伏案设计,他不敢保证能搞出现在这个样子。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戴继宏,只见青年工长心情忐忑地看着他。小伙子双眉紧锁,短发直竖,那双又厚又大的手,不时地搔着头发。“这真能是他搞出来的?”李守才在问自己,“这些东西是怎样储存在他的脑子里的呢?现在竟一下子有条不紊地理出来了!”真是令人费解啊!说实在的,对于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但总是无法搞出个成形的东西,所以,他对下一步正式铸造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谁知,谁知……自己脑子里总爱装那么多“谁知”,它们一储藏太多,就会在眼睛上罩上一层昏暗的薄膜,让你不能真切地看出事物的本来面目。

一种愧疚之感,在心头深处油然而生,不过,他及时地按捺住了。因为,他是技术负责人,有足够的理由来考虑一切后果的。

现在,他需要很快地对这一个关键问题来进行鉴定。戴继宏的设计能不能用?从理论上可以说得通,但真正用在实际铸型中呢?他又抬起头来,正好与梁君那傲然自负的目光相遇,他灵机一动,问道:

“老梁,你看怎么样?”

梁君的心根本没有在这里,它早长了翅膀,飞哪儿去了!是张秀岩身边,还是近在咫尺的李菲菲房里?反正没在草图上。因此,他怎能回答李守才的话?

“我,我看……大概不可靠,这哪能一想就行!”梁君因尴尬而语无伦次了。

其实,李守才也知道梁君无法回答,不过,今晚他实在从心里讨厌他,特意来这么一下。见梁君答不出,他就转向戴继宏说:“老戴,你们想的这东西,思路还算对头,能否用于实际,还需慎重从事。”

杨坚马上接口说:“李主任,我们想先做试验,试成功了,再正式干。”

“还有骨架起吊问题,你们考虑没?”

“我们琢磨了!”戴继宏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顺便就把小刘等人提的那个方案,向李守才讲了一遍。

“好呀,你们什么都想到前边去了。”李守才不由又称赞了一句,“不过,小刘那种想法靠得住吗?”

“这个,我们也要先做试验,”戴继宏胸有成竹地说,“先不在地坑里做,先在砂箱里搞它一下,试得差不多了,再来个综合试验,都没问题了,再干!”

看来,他们全部问题都作了考虑,现在,只不过把情况介绍一下罢了,李守才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委屈。他这个技术负责人,起到什么作用了呢?同时,他又联想起另外一个问题:王永刚知道吗?

“王书记有什么意见?”他问戴继宏。

“王永刚同志说,这要跟您研究一下,听听您的意见。”

不用再问,王永刚对这些事情早已知道了,当然,意见也早交谈了,但为什么还要听听自己的意见呢?那就是说,在党支部书记的眼睛里,李守才还不是可有可无的,自己还应该负起责任来呀!

“我的意见是什么呢?”他不由得又犯起踌躇来了。答应让他们干,责任就更进一步承担下来了。型造好了,就得浇铸,不管外国答应不答应订货,也得自己干了,这个“虎”就得骑到底了,如果中途摔下来怎么办?年轻人还能爬起来,他这把老骨头,会不会摔散架?不答应,说你们自己决定去吧,这话怎能说得出口?那可真成了那种不光彩的反面角色了……

“李主任,您的意见呢?”戴继宏望着沉思不语的李守才又问了一句。

那就下一下狠心吧!俗语说,船到桥头自会直,那就到哪会儿说哪会儿话吧!于是,说道:“我的意见……你们就试着干好了。不过……一定要慎重从事,不可粗枝大叶!”他说这话用多大勇气呀!说完这话后,他忽又想起一件事,问:“老杨,我要你帮老梁搞一下铸造缩尺,你们搞得怎样了?”

杨坚有点惊诧地说:“怎么,您还没看到?前天我初步搞出来了,请老梁校核一下,再请您审查的。”

“老梁,你怎么没给我看?”李守才这一刻把梁君忘了,现在又想起他来了,就用眼睛去找他。

但是,老梁早不知到哪儿去了。不过,内室里这时却传过来一阵音调缠绵的唱片音乐,里面还夹杂着梁君的尖嗓子。

听了这唱片声音,李守才的眉头不由得皱紧了。他知道,这唱片是前年梁君从天津带来的,当时,他不愿放在宿舍里,非要寄存在这儿不行。谁知,现在他却在这种时候放起来了,真讨厌!说实在的,他自己既不欣赏这些唱片,也不希望女儿来欣赏它们。明天,非请这位老朋友的儿子把它们带走不行。

“老杨,李主任点头了,咱们就照着办吧!天不早了,咱们走吧!”那种刺耳的音调,使戴继宏实在坐不住了。

杨坚也有同感,立即站了起来。

李守才没说一句挽留的话,他机械地站了起来,送他们俩出了门,然后回到房里说:

“菲菲,你坐了两天火车也不累吗?”

刚走到门外的杨坚,听到了这句话,向戴继宏说:“老梁在这种情况下,脑袋从来不疼的。”

“不像话!”戴继宏厌恶地说,忽又若有所悟地说道:“老杨,咱们不能只埋头搞大机架,还得跟歪风邪气作斗争才行。”

“对,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外边,天色暗极了,天空像罩上了不透气的巨大的黑幕,一点缝儿也不留。除了职工文化宫里隐隐传来的乐声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人们都已入睡了,秋虫也收敛起嗓子。这是工业城市的特点,一天的劳累,会把人们很快地赶进梦乡。

忽然,远处有一道亮光,划破漆黑的夜空,接着又传过一阵阵轰隆的闷雷声。这时,戴继宏和杨坚才意识到,今天晚上特别热,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老杨,看样子要下雨。”戴继宏说。

一句话没完,又一道电光闪过,把天空劈出几条裂缝,又一声响雷,在上空炸开,立即,几个钱大的雨点掉下来了。

“不好,老戴!”杨坚说。

下雨有什么不好?戴继宏一时没弄明白。

“戏大概还没散。”杨坚指了指文化宫的灯光。

戴继宏这才醒悟过来,心里也说了声:“不好!”

“咱们快走吧,要不,可能会挨淋。”杨坚首先加快了脚步。

在一个岔道口,他们分了手,但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各自抱着好几套雨具,像两支箭似的射向工人文化宫的门口。

“啊,你怎么来了?”两人几乎同时惊诧地问道。

“啊,是你们两位?怎么戏快演完了,你们才转回来?”拦阻过他们的那位编导,又拦住他们俩的去路,问道。

“我们、我们还想看看结局。”

“对,我们非常想知道结局是什么。”

“结局很好!敢想敢干的人,都成功了!遗憾的是,你们只知道结局,没法提意见了。”导演幽默地说,“请进来吧!”

还没等他们进去,就听里边传出来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叫好声,导演高兴地迅速朝后台走去。不用问,戏演完了,于是,杨坚和戴继宏像严阵以待的警卫员,警惕地站在出口的两侧。

在持续的掌声中,观众潮水般涌出来,但是,他们被那电光、雷声、直泻的大雨,吓得停在门口了。不过,铸钢车间的十几位观众,却没有停留,他们从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戴继宏和杨坚手里,接过了雨衣、雨伞、雨鞋,迎着暴雨,奔回自己的宿舍。其余的观众,都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