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型综合试验整整进行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杨坚几乎是全部陪同戴继宏在车间度过的。有时忙得连饭也顾不得吃,觉也顾不得睡,但他们一点也不感到疲倦,成功的希望,强烈地鼓舞着他们;创造的愉快,战胜了一切疲乏。一想到使这个钢铁巨人早日站起来,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他们浑身似乎就涌出永远使不完的力气,因此,想把他们从劳动的幸福中赶走,那是不容易的。
杨坚度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学校生活。那时候,刚解放不久,学校的教学方法,许多地方还因袭着旧的一套。因此,他和书本打交道的时候多,在课堂上听老师一句一句地讲,他在本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记,懂也是懂了,但总觉得有点不着边儿。那时,偶尔也到实习工厂去几趟,可那只像参观似的。只有那些比较大胆的同学,才敢在车床上或在砂箱上比划几下,那也不能太久了,因为实习指导老师,总是害怕把机床搞坏了,担心出了废品、发生事故,负不起责任,千方百计地劝阻同学们说:
“知道怎么回事就算了,反正你们将来也不当工人。”
但是,老师的好心好意,却害了学生,许多人毕业后到实际工作岗位,对生产实践一窍不通,做技术员根本不称职,更不用说去指导工人操作了。当然,有的人也能安于坐在办公室里,拉拉算尺、画画图,工人来找,可以用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支吾过去,就像梁君那样,总舍不得把脚步迈到工段里,终日衣冠楚楚,被工人们称为“大少爷”“公子哥儿”。
可杨坚却不是这样。他从小就热爱劳动,喜欢跟大伙儿一块干活,在木匠铺当学徒那段生活不用说了,就是上了中学、大学,这种习惯也还改不了。每次放假回家,总是主动地帮助社里干些农活儿,同时还帮助社员修理农具。后来家乡公社化了,使用了新式农具,他回家就更有事做了,帮大队修修抽水机、装装配配,总不闲着。乡亲们都夸他说:“这孩子倒是好秉性,上了大学了,身子也不懒,蛮勤快哩!”
一个花白胡子老爷爷说得好:“他是咱们贫下中农的后代嘛!哪来的懒骨懒肉?”
这对杨坚,都是最大的鼓励。
在学校里,如果是假日或寒暑假,他经常留在学校一些时候,到实习工厂去帮助老师傅画画图,或向老师傅学习操作技术,但是,他还总觉不过瘾儿,劲儿用不上,心里有些想法,也得不到实践。毕业后,第一个志愿就是到工厂,到实际干活的岗位去,当然,这个愿望满足了。但开头的两个月,他被分配在设计科室里,做的工作又重复了毕业设计时的一套,每天画呀、算呀,当时自己感到有点苦恼。有一次,他把这种心情,向比他高两班的同学梁君,随便谈了一下,可梁君却很不同意他的想法。
“到现场去干什么?”梁君以教训的口吻说,“那里有什么好学的?实际操作乃‘雕虫小技’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你是大学毕业生,不是工匠,要提高,得向它们请教!”梁君顺手拿起他面前的一本外文杂志,“看人家欧美是什么水平了?六十年代了!可咱们,三十年代还不到,相差多么远!不向人家学,到车间和戴继宏比力气吗?那你两个也比不过他。”
那时,杨坚和戴继宏并不很熟。他只听同志们说,戴继宏是个先进生产者,敢想敢干,敢于创造。
但当杨坚怀着崇敬的心情,请梁君介绍一下戴继宏的先进事迹时,梁君却不屑地说:
“甭听他们吹嘘,没什么了不起!这人就是肯卖力气,过去家里很苦,政治上进步也快些。工人阶级嘛,领导阶级,硬是要提得高点,当然,当然,这也是应该的。”为什么是应该的,老梁没讲出来,大概他想起了杨坚是个党员,不得不这么敷衍一句。
杨坚想到下边去接触实际的愿望,总难压下去,他觉得有必要向组织上反映,一天,他直接找了党支部书记,一方面把自己来厂后的思想情况作了汇报,同时谈出了自己的要求。书记听了后表示非常支持,笑着对他说:
“你的想法很好,想下去干两年,接触些实际,完全应该!正好,你主动提出来了,也省得我做说服工作了,厂里上午才接到通知,国务院有规定,你们刚毕业的学生,一律下去当一年工人。”
杨坚听了真是喜出望外,他从心里感谢党对青年人的培养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久,杨坚就下工段当工人了,而且做了戴继宏的徒弟。
这一下,杨坚真是如鱼得水了。他虚心地向戴继宏学习,像一个道道地地的学徒工。戴继宏呢,也非常喜欢杨坚的踏实,不摆大学生架子,因此,他坦率地对杨坚说:
“老杨,比理论,我赶不上你,差得很远;比干活,我却比你多流几滴汗,多起几个茧,你既然下来干活儿,为的是多接触实际,那没说的,咱们一块儿泡吧!我有多少底儿,全掏给你!不过,在理论上,我得向你学习,所以,我提个合理化建议,咱俩订个合同,互教互学。同意不同意?”
“当然同意!”杨坚也非常喜欢戴继宏的坦率与热忱,他觉得这位工人真是实在,一是一、二是二,不像一些知识分子,故弄玄虚,因此刚接触不久,他就和戴继宏很合得来。
虽然没有正式签订合同,两人却按着各自的诺言去做了。白天,杨坚跟戴继宏学干活儿;晚上,戴继宏便跟杨坚学理论。白天干的,晚上用理论去分析;晚上学的,白天在实际中验证。两个人一个房间,一个床位—— 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饮食起居,形影不离。就是在感情上,两个人也没什么隔阂。戴继宏向杨坚说:
“老杨,我一看你干起活儿,就知道你跟有些少爷出身的不一样,实打实的,像个干活的样儿。”
杨坚说:“小时候,家里日子也很苦,力气活没少干。”他向戴继宏谈了自己的身世。
听了杨坚的介绍,戴继宏觉得自己的心与杨坚靠得更近了。
将近两年,他们俩在一起,铸了不少活件,搞了不少革新,做了不少试验,杨坚感到比在学校十来年提高还快,最重要的还不在这里,杨坚觉得从前学的那些书本知识,心里总感觉有点儿空,画的图,计算数据,能不能实用,没有个底儿,说话也不敢肯定,现在经过实际一干,心里落实了,看问题有把握了,也敢说话了。因此,他对戴继宏说:“老戴,你才是我真正的老师。”
戴继宏和他有同感,只是角度不同。他觉得以前干活儿就知道猛干,只知道这样或那样干才好,为什么要这样或那样干,自己解释不清楚。有一年,市里开先进生产者座谈会,同行们要他给他们讲讲课,自己满心的话,就是说不出来。现在不同了,经杨坚用理论来分析,心里敞亮了。他觉得像杨坚这样的大学毕业生,才是工厂所需要的,能和工人们的心贴在一块儿。因此,他把杨坚当做亲密的战友看待,不管思想上、技术上有什么想法,总爱跟杨坚谈。最近一阶段,杨坚几乎是给戴继宏正式开了一门课,每天按时上下课,内容是有准备的,讲起来也是系统的。
杨坚给戴继宏讲课,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戴继宏的知识,就像一幅有着离奇曲线的图表,有的地方很高,有的地方很低。杨坚知道,这是一个有丰富经验而没有上过正规学校的工人的特点。他下决心要把戴继宏这条曲线拉平。当然,就高不就低。
戴继宏学习很认真,很顽强,他不慌不忙,却是切实地在积累着理论知识,就像他平常铸造活件那样,先把砂床底儿打牢,再一下一下地装砂、舂实,干出一个铸件,就是一个,从不马虎,因此,他学到手的知识都很牢固。杨坚对这种学习精神很赞赏,他在帮助老戴学理论的过程中,也得到很多启发和补充。
因此,回味过去这段实际劳动生活,杨坚不但感到知识比过去充实了,思想上也充实了,回头再来读毛主席有关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相结合的论述,体会就更加深切了。
后来,杨坚虽然回到车间技术组去了,可是两人互相接触的时间,并没有因而减少。从搞中型机架到这次铸造大机架,他们俩始终是并肩作战,互相取长补短,共同感受劳动创造的甘苦,战斗的友谊愈加深厚了。
综合试验的结果,很令人满意,他们所模拟的条件也都很理想。
试验后,戴继宏征求杨坚和张自力的意见说:“咱们趁热打铁吧!”
杨坚说:“张师傅的意思呢?”他特别尊重张自力的意见。
张自力有把握地说:“我看差不离儿。准备工作也差不多了,咱们一鼓作气把型造出来也好。”
戴继宏再问了问其他工人的意见,这帮子小老虎更是没说的,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表示拥护,只有郑心怀不做声,戴继宏又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道:“老郑,你说说看,接着干咋样?”
郑心怀蛮想在试验后松快一下的,但一听大伙还要接着干下去,心里不十分痛快;但戴继宏对他那种诚恳态度,遇事尊重自己的意见,又不好再去顶撞人家,因此,也就无所谓地说:“咱磨坊里的驴——听喝!”
这话叫张自力听到了,老铸工不高兴地向郑心怀批评道:“老郑,你怎么这样说呢?你是堂堂正正的工人,咋变成磨坊里听喝的驴了?”
郑心怀知道说错了,连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同意大伙儿的意见。”
戴继宏把情况向王永刚作了详细汇报,王永刚说:“还要跟李主任研究一下,听听他的意见,这些准备工作,让他检验一遍。铸型,一定要一次成功。”
当戴继宏找到李守才的时候,技术副主任正在审查杨坚所画的砂床结构图。这个图,已经画好几天了,根据审批程序,首先应该是梁君初审的,但有几个地方,梁君在初审时主观地改动了。杨坚不同意这种改动,因此,现在正在辩论。只听梁君尖着嗓子,用权威者的口吻说:
“铸型是决定铸件质量的主要环节,尺寸大的重型铸件,对铸型的质量要求更为严格,老杨对这点考虑得很不充分,收缩规律我感觉也不合乎逻辑。”
杨坚不慌不忙地拿出试验记录和自己所画的环形构件收缩规律图表,他对照着说:
“老梁,你看,外形线尺寸和铸件的截面尺寸,总是趋向缩小,”他沉着地指着图上的曲线,“而窗口的尺寸则不然,一方面它和截面尺寸的收缩值有关,另一方面受到铸件本身热应力的影响,还受到铸型对其收缩的机械阻碍程度大小的影响。我们试验过程正是这样的。”
李守才抽着雪茄,静静地听着杨坚的解释,并用心思索着,他没有发表意见。
“你们的这种试验结果,我信不过!”梁君有点鄙夷地说,“那人家这上面写的,不能是开玩笑吧?”他拿出一本精装的外文书来,指着其中一个复杂的图表,放在杨坚的面前。
“这个图表我仔细研究过,”杨坚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很坚定,“它不适用于我们这种情况,它是一种薄壁铸件的收缩规律,而我们是厚壁的;同时,这本东西的作者,很多论断是自己虚拟的,缺乏实践材料,不知道李主任看过没有?前年一本国外《 铸工 》杂志登一篇文章,已经把那个作者的论断否定了。”
李守才肯定地点点头,表示他看过。
这倒出乎梁君的意外,想不到自己奉为金科玉律的经典著作,竟是已经被否定了的。因此,他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不过,他又搬出另外几个问题来,杨坚也用充足的论据驳倒了,以致最后他再也提不出问题来。
在杨坚和梁君的辩论过程中,李守才已把这些问题的症结所在摸清了。老实说,他同意杨坚的看法,因为杨坚的论据不是凭空臆造的,既有理论基础,又有现行的试验旁证,这些试验过程,他也是了解的,因此,应该肯定杨坚的这个设计了。但是,他还有些不放心,于是,又向杨坚提出一个问题:
“老杨,砂床是铸型的基础,防水隔层考虑了没有?”他总担心地下水的问题。
“考虑过了,”杨坚胸有成竹地说,“这一点是老戴建议的,防水隔层准备搞得厚实些。”他说出具体的材料、数字和铺设方法,“他还建议在砂床下铺两层钢轨,轨距的尺寸也定出来了。”
“铸型底面准备怎么造型?”李守才进一步问,这也是个关键问题,因此,梁君也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