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岩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一会儿又抬了起来,正好,阳光从南边的天窗射进来,射到她的脸上,姑娘显得更加光艳照人了。
此时,戴继宏心里更为高兴,这个硬仗打胜了,他的信心更加足了。如果再突击搞它一下,大机架就可以提前铸造出来了,金工车间的工人们,也多加把油,其他车间再配合上来,这个钢铁巨人就要更快地站起来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真感到激情万顷,奔腾不已,他忍不住向杨坚耳语道:“接着干咋样?”
“好啊!”杨坚和他想得完全一样,不过,他对工段长说:“你快去给王永刚同志说说。”
戴继宏立即走到王永刚面前说:
“王永刚同志,趁热打铁吧!接着干浇注的准备工作好吗?”
“对,接着干好了!”大家一齐响应工段长的号召。
王永刚逐一地看了看一张张热情的面孔,他看出来他们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一支多么坚强的队伍!多么像当年那些无坚不摧的钢铁战士,在攻下一个大碉堡之后,又想攻下另一个更大的碉堡,一举歼灭敌人!他从内心里热爱他们,他的心和他们一样激荡,乘胜前进的欲望,同样燃烧在他的心中。但是,他毕竟是个久经锻炼的指挥员了,他不能听任感情的支配,他需要冷静地对待群众的热情,并且善于保护和更好地发挥这种热情,因此,等了一会儿,他无限亲切地向大家说:
“同志们!刚刚打过一个硬仗,该休整一下了!劳逸结合嘛,不要太性急了。”说罢,又向大伙儿鼓励地说道:“大家先把劲儿攒住好了,先坐下来,把气喘匀了。另外,姑娘小伙子们,也想找点空儿说几句知心话,也得满足一下群众要求呀!”
一句话把大家说乐了。不少人还把眼光对着张秀岩投射,把姑娘的脸都羞红了。看到这里,王永刚又诙谐地补充一句:
“连我的老伴儿都有意见了,她说:‘你们干吗这么忙,不能歇歇喘喘抽袋烟再干吗?’你们看,问题严重不严重?”
一开始,大家还有点舍不得离开工段,最后,党支部书记急了,只得又用命令的口气说:
“谁也不准留在这儿!现在一律听我指挥,老戴和张师傅带头。”
左说右劝,才把工人们说服。
不过,在临分手时,戴继宏和杨坚互相递了个眼色,看来,他们之间又有了某种默契。
戴继宏吃完晚饭后,稍微休息一下,就到盥洗间,用冷水把身上这些日子郁积的污泥冲了冲,然后就奔向模型车间刘师傅的家中去,他想趁这休息机会,把一个芯盒问题再向刘师傅请教一下。到八点来钟,估计刘师傅该吃完饭了他才去。
但刘师傅却没在家。刘大妈一个人正坐在阳台上乘凉,用一把大蒲扇,慢慢悠悠地扇着风。戴继宏走上前去问道:
“大妈,刘师傅在家吗?”
“啊,是宏儿呀!”刘大妈惊喜地叫道,“怎么这些日子不到家里来玩呀?”老太太对戴继宏的到来很为欢迎,“老东西又找你师傅下棋去了,简直把下棋当成吃饭了!”
“那好,我到师傅那儿去找他。”戴继宏说着转身就走。
但刘老太太却颤巍巍地赶了出来,嘁嘁喳喳地向戴继宏道:“宏儿,老张家我替你问了……来,我告诉你……”
戴继宏哪有心思听这些,他笑着对一片好心的老太太说:“刘大妈,下次再说吧!”
来到师傅家一看,一点儿也不假,两个老头儿正聚精会神地在那儿下象棋,都只穿一件背心,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但是,汗水还是把他们的背心浸湿了。戴继宏心想,原来下象棋也要花力气的,不然,怎么会累得出汗呢?
戴继宏悄悄地站到他们的身边。大概注意力太集中了,两个老头竟没发觉他的到来,还在那里“将”、“将”的。
不一会儿,张秀岩从外边进来了,她的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戴继宏只朝刘师傅看了看,张秀岩自然明白了。
“你干什么去了?”戴继宏低声问她。
“到文化宫去了。‘七一’表演的节目,今天还叫人唱。”张秀岩说。
戴继宏知道是怎么回事。“七一”那天,为纪念党的生日,在文化宫举行一个文娱晚会,各单位都有节目,“铸钢”就派张秀岩做了代表,在会上独唱了那支她所喜爱的歌曲《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很受观众赞赏,那天还有其他一些节目,都很受欢迎,应职工们的要求,厂文化宫又把那天的优秀节目,重新再表演一次。当然,小张今天也在被邀请之列。戴继宏对这些节目也很感兴趣,因为今天赛球,没能抽得开身。
“你怎不休息一下?”秀岩知道他一来就有事情。
“休息什么,我又不累!”
“你呀,身子骨就是铁打的!”嗔怪中充满着热情的关切。
那边,两个老头还在猛“将”哩!当然,他们在这两个年轻人谈话时,已经知道戴继宏来了,不过,正杀得难解难分,实在舍不得收场。
“收了吧,爹!宏哥还有正经事哩。”只有在家里,她还保持对戴继宏的儿时称呼。
“好,好!”两个老头答道,但就是不动。
猛不防,张秀岩走过去,一把把棋盘翻了个个儿,棋子哗哗哗地掉落在地。
“看你这孩子!”张自力嗔怪地说。
“看你爹快输了,你来救驾是不是?”刘师傅也笑呵呵地说。
“一下起棋来就没个完,不怕浪费时间?”在此时此地,小张可以肆无忌惮,“人家等多长时间了!”
“继宏找我?”刘师傅问戴继宏。
“还有一个新问题再跟您说一下,”他从身上把图纸取出来,“砂型我们做好了,芯子还没下,因为芯盒还有点问题,还得请您帮助解决一下。”他指了指图上一个地方。
张自力也帮助解释一番。
老木型工戴起老花镜,看了一会儿,说:“行!问题不大。最近两天,我们又讨论了和你们的协作问题,大伙儿说,你们那么大的困难都敢克服,有关木模芯盒的一切问题,都交给我们好了!我们包下来了,要做什么样,就做什么样。”
听了这话,戴继宏心里一阵热,感动地想:兄弟单位协作精神多好啊!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刘师傅,那就一言为定了!”
刘师傅哈哈大笑起来,转脸向张自力说:“这小子还有点不相信我,还要我立军令状怎么的?告诉你,你爹在时,也完全信得过我。”转脸又向张自力说:“不假吧?老张?”
“话是没有错,”张自力笑着说,“不过,可不能让我们全搞成实心铸件。”
“哈哈哈哈!”老工人爽朗地大笑起来,“看你把话说哪儿去了!”
两个青年人被笑得莫名其妙了。小张不解地问:“怎么回事,爹?”
“说起来话又长了!”张自力说。于是,他又向他们俩讲述一段惊心动魄的工人斗争史。
还是在二十年前,日本鬼子把上海占了,工厂也被他们给霸占做临时兵工厂了。有一次,鬼子要求他们铸造车间铸造一种装甲车上用的筒形复杂薄壁部件,并且要得很紧。戴继宏的父亲戴宏,和张自力等人一合计,觉得这些东西准是用来“扫荡”敌后根据地、屠杀中国人民用的,作为中国工人阶级,哪能甘心替他们制造杀害自己同胞的武器!于是,戴宏、张自力和刘师傅,就动起心思来了。由刘师傅在模型上打主意,戴宏、张自力在砂子上打主意,最后,经浇铸后,铸件出来了,哪里是什么筒形,都是实心的钢棒棒。日本鬼子哪里肯答应,就要他们重做,但做来做去还是那一个样儿;没有法了,日本鬼子亲自看着他们做,那也没什么两样。气得日本人怪声大叫:“你们的心,大大地坏,坏了的!”
戴宏却笑着说:“我们的心,是大大地好好的,我们的技术小小的。”
有什么办法呢!鬼子又看不出破绽来,最后只好把这一大批活打成废品,不用说,那批装甲车也就只好停在那儿不动。
“从那时,我就知道你有两下子。”张自力讲完故事向刘师傅说。
“嗨,你们还不是一样!不过,那也是拎着脑袋当皮球玩。”刘师傅说。
两个年轻人听了,又佩服又感动。佩服的是,他们的父辈对敌人斗争那样勇敢机智;感动的是,他们那种不怕牺牲、处处为革命利益着想的高贵品质。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应该怎样把这些宝贵的财富继承下来啊!
说说笑笑,已经到了九点多了。刘师傅首先告辞,他站起来说:“自从那个小崽子参军以后,这老太婆就不给我自由权利了,回家晚一会儿,就没完没了的。”
“那是大妈舍不得离开您。”张秀岩说。
“就算是这样吧!”老头儿倒勇于承认。
送走了刘师傅,戴继宏又跟张自力父女闲聊一会儿。不久,张大妈也回来了,秀岩问:“妈!你到哪儿去了?”
“和她们一块儿讨论去了。”张大妈笑呵呵地说,“家属委员会,把我们这些老太婆也拉一块儿去了,要学毛主席说的话。”
“学毛主席什么话?”张秀岩诧异地问。
“他老人家跟一个外国姓白的大夫说的话。可中听了!”
“《 纪念白求恩 》!”秀岩知道妈妈的意思了,“连这也说不上来,咋学好?”
“嗨,我哪能跟你比?念了八九年书的人!”老太太顶了女儿一句,“不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也好懂,我都明白了!那个白大夫真是个好人哪!从那么老远地方,到咱这儿来给咱中国人治病,多好的心眼哪!所以,我们这些老太婆们,也一个劲儿地要向白大夫学哩!”
“哈哈哈,看妈说得多有意思!”秀岩笑着说。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宏儿?”
“对,大妈!”戴继宏忙答道,“一点儿也不假。”
老少四个人,亲亲热热地又谈了一阵儿。最后,戴继宏又想起一件事,他认真地向张秀岩说:“秀岩,拔模算是闯过来了,浇注的活儿,你们心里有底儿没有?”
秀岩也认真答复了:“你放心吧!我们知道这活儿重要,不好干。最近,我们一直没敢闲着,有点空,我们就在练。放心好了,工段长!我们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那就好。”戴继宏满意地说。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十点了,他说:“我该走了。”
“嗯,该回去睡了。”张自力说。
一家三口把戴继宏送出门外。到门口,老两口抽身回去了,女儿却仍随在戴继宏后边。
“你怎么还不回去?”戴继宏奇怪地问道。
“有点儿闷热,想出来走走,凉快凉快。”姑娘的声音很低,把头低下了。戴继宏却没注意,他说:
“热啥?凉飕飕的!这不比在上海,一到这会儿热得睡不着觉。现在,我一点也不热。”
“那怪你感觉迟钝,连冷热都不知道。”小张含蓄地说,“这外边多凉快,谁不想多走走!”
“算了,快回去睡觉吧!一个人在外边走不害怕?”戴继宏看来很关心她哩。
“快走你的吧!”小张有点生气了,“外边怕什么,又没有鬼,有鬼也吃不了我。”姑娘的话怎么这样不中听?
戴继宏憨厚地笑了笑,说:“好,我走了!”说完,就大步流星走了。不过,他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到车间技术组去了,那里还有人等着他哩。
原来杨坚根据戴继宏给他递的眼色,也来这儿琢磨芯盒的问题,他正在画正式工作草图,有个问题只等戴继宏请教刘师傅之后来决定。戴继宏来到时,他正伏在图板上苦思哩。
“害你久等了!”戴继宏见杨坚还留在办公室没走,有点喜出望外,但又有点抱歉地说。
“找到刘师傅了?”
“找到了!”
两个人重新开动思想机器,两下夹攻,问题得到了解决。然后,两人高兴地走出办公室。
工厂是没有夜晚的。钢水照样在奔流,马达照样在歌唱,汽锤照样在喘息,焊机照样在发光,机床照样在旋转,烟囱照样在喷云吐雾……就连食堂里的炊事员,也照样忙着做着热饭香菜。只有,广袤的原野在酣睡,那刷刷刷禾苗的生长,也表明它正在大口地呼吸。远处,轰响的列车,正在轨道上隆隆滚过,车窗的灯火在闪闪发光。那些幸福的旅客,正向北京驶去吧?多么想拜托他们,带一封信给敬爱的毛主席,就说是:我们北方机器厂的职工,正在遵照您的指示,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地铸造一个钢铁巨人,我们一定让它尽快地站起来。
“今天,有多好!”杨坚情不自禁地从内心发出感叹来。
“是好!”戴继宏也莫名其妙地接过来说一句。
走到他们的宿舍了。戴继宏突然没头没脑地向杨坚问一句:“老杨,你觉得热吗?”
“不,很凉快!”杨坚说,“我一点也不觉得热。”
“我也这样。”戴继宏说,不过此时两人已经分手了,可杨坚还听到戴继宏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感觉并不迟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