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朱秀云的思想工作,对杨坚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刚刚来到这个单位时,他对小朱没有什么好感。那时候,朱秀云终天把时间花在打扮上,显得很刺眼。特别是那么年轻轻的,不好好工作、学习,却去谈情说爱,尤其使杨坚反感。当时,他还听人家说,小朱正和梁君好。为什么他们两人会要好?好到什么地步?杨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打听这种青年男女相爱的事,或在茶余饭后把这种事当做谈话资料,是杨坚一向所深恶痛绝的,他把这种无聊的扯淡,看做是浪费生命。
杨坚生性腼腆,不善于和女性交往,言谈行止,感到拘谨得很,因此,在学校时,他对那些女同学,除工作和学习需要打打交道外,很少谈上一句话。
走向生活后,这种习惯还没有改掉,他对单位里的女同志,还保持着远距离交往。当时,有不少好心的同志,要给他介绍对象,他也都婉言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思想上、业务上,都还差得很远,趁年轻,在生活中好好提高一下,过早地谈情说爱,会影响自己的进步。因此,他从不有意识地去接近一个女同志,就连跟女文书朱秀云,接触也不多,如果因公打交道,那也是公事公办,很少扯什么与工作无关的闲话。
但是,生活却常常强迫人改变自己的一些习惯。自从他当选上团总支的宣传委员后,便需要强迫自己作某些改变了。既然当了团的干部,就得多联系青年群众,也就是说,不能只限于跟男同志接近了。朱秀云这个女青年,先前申请入团,是那么积极热情,后来却逐渐冷淡下来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不得不去摸清她的思想的根了。
朱秀云本是当地一个小城市的姑娘,初中毕业后,因向往祖国轰轰烈烈的工业建设岗位,就参加到这个新的大型工厂的建设队伍中来了。最初,小姑娘表现很好,工作上给什么干什么,踏踏实实,生活上也还算朴素,业余时间上夜校学习高中课程,思想上还要求进步,缺点就是有点爱面子,有时还表现出一点虚荣心,学点时髦。年轻姑娘嘛,正处在爱美的年龄,有点小毛病,也常常为人们所忽略。那时,小朱还是文娱活动积极分子,每当逢年过节,在单位举办的文艺晚会上,不是唱就是跳,那清脆的歌声,健康的舞姿,为晚会增加不少声色。因此,大家都很喜欢她,根据上届团总支的意见,小朱作为发展对象来培养,一旦家庭情况、社会关系搞清楚,就吸收她入团。
但是,就在那前一年,梁君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来了。梁君的到来,大大改变了朱秀云的生活面貌。因为这位大学毕业生,对车间女文书几乎是一见倾心;倾心之后,就奋起追求。多少个不眠之夜,朱秀云躺在床上,回味着梁君对她的那些甜蜜的表白。十八岁的少女,第一次被爱情的柔丝缠绕住了。她在工作之余,不得不呕心沥血地给梁君写回信,夜校的课程,也被频繁的约会代替了。
有一天,小朱对自己所崇拜的爱人说:“老梁,你帮助我补习功课吧,我快跟不上班了!”
“算了吧!”梁君无所谓地说,“跟不上班退学算了。”
“我文化太低了,不上学怎么行?”朱秀云对梁君的态度有些不解。
梁君平静而又肯定地说:“别去伤那个脑筋了!对于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懂得怎样生活,而不是会解几个数学方程式,或明白什么是欧姆定律。”
“你所说的生活是指什么呢?”天真的姑娘,还很难领会这位大学生话里的含义。
“生活就是生活。”梁君说,“具体地说,就是爱情和艺术的两位一体!”
多么深奥的思想!到底是大学毕业生,看法就是不平常。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又是爱情,又是艺术……但是,这么年轻,不上夜校学习,总有点不对劲……
“如果有空,找几本好小说看好了!”梁君看小朱还舍不得退学,就又提出新建议。不久,一些欧洲古典小说,便涌到小朱的床头了,什么《 红与黑 》、《 傲慢与偏见 》、《 俊友 》……书中的女主人公的命运,迷住了她,哪里还有心去上夜校?后来,终于退了学。
使朱秀云感到敬仰的是,梁君还有一个“远大的理想”。
“人不能没有理想,”有一次梁君对小朱说,“平平凡凡的生活,是浪费自己的青春,既然上帝派你来世上一番,你就不应该白白地虚度过。”
“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并没有多大的奢想,”梁君的眉毛扬了扬,摘下了近视眼镜,眼睛望着远方,但远方在近视眼的人看去,只是模糊一片,梁君什么也没看到,“我只准备在这儿干两三年,五年到顶了,积累点实际经验,写几篇像样的科学论文,然后就要求调到上海去。天津不行,搞科研那儿不如上海。上海的科学研究机关多,水平也高,有很多大科学家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在那儿再搞它个三五年,进了科学院,那就什么都有了。”说到这里,梁君更加神往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在工作之余,我们一块儿逛逛外滩,晚上,煮一壶咖啡,躺在沙发上,听听轻音乐,高兴时,咱们随着音乐,跳跳‘探戈’,那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我的工作有了新的成就,咱们还可以一块儿出国玩玩。我很欣赏瑞士的莱蒙湖。你听说过这个地方没有?”
听得入神的小朱,惭愧地摇摇头。
“日内瓦会议就在那儿开的。美极了!有世界公园之称,值得去玩玩。”接着,梁君又举出许多国内外有名的大城市、风景胜地,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朱秀云心想:这位天津人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知道,如果真能像他所说的那样,那该有多美好!当然,自己不能依赖他生活,自己也会努力工作,争取当他的助手。对!科学家的助手,就像自己在许多小说和电影上看到的那些助手一样。至于出国旅行,她不想那么远,不去什么莱蒙湖,上海也不错嘛!常听人家说,上海是亚洲的最大城市之一,又繁华,又热闹,有几十层高楼,有第一流的娱乐场所……于是,姑娘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她单纯而又幼稚的心,被这位大学毕业生征服了。她按照梁君的审美观点装饰自己,把银行里的有限存款,取了出来,咬着牙,买了呢子裤;噙着眼泪,忍痛把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剪了下来,到理发店烫成自己一向讨厌、现在也并不欣赏的“绵羊尾巴”式的发型。脸上那一点点雀斑,过去不以为什么,现在也看成令人讨厌的缺陷了,总得设法搞掉它。每天打扮、约会,约会、打扮……和自己的同伴们,有了距离了,其他的事情也很少考虑了,哪里还想到自己的入团愿望和要求。
有一次,小朱向梁君透露了自己要求入团的想法,同时征求他的意见,可梁君却不正面答复她,只是奇怪地问道:“你是属于你自己,还是属于别人?”
“当然属于我自己!”
“那就永远属于你自己吧!要知道,入了团,你就不属于你自己了。”
“怎么不属于自己了?”小朱惊讶地问。
“入了党、入了团,就是把自己交给组织了。”
“把自己交给组织、交给革命事业,这有什么不好?”小朱更加不解了。
“不过——”梁君有点语塞了,他沉吟了一下,又找别的理由说:“对于你我来说,入了团,又该怎么样?比如你,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又能给团带来什么?所以,我自己常常这样想,加入组织,搞政治,是那些大人物干的,我们只不过是算盘上的珠子,拨到哪儿到哪儿。像你,入了团,除了每月交两毛钱团费外,能起什么作用?”
“我能够在现有的工作岗位,积极发挥作用。”小朱谈出自己的理由,她一直也是这样想的。
“不入团,谁又阻碍你积极发挥作用?”
一句话把小朱问住了。是的,没有人阻碍自己。
“另外,入了团,还会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看小朱不做声,梁君又继续说道,“老是开会、开会,比如说,电影院正在放一场好电影,这时,恰恰与团小组会冲突了,这样,你就不能去看电影了。也许那个小组会并没有什么内容,还不如看场电影的收获大,可是,你如果不去开会,而去看电影了,就会挨批评,作检讨,给你扣上一顶‘组织观念不强’的大帽子,那就够你受的!……”梁君像闲聊天似的,一点也不显得大惊小怪,说得非常自然、顺口。
朱秀云觉得这些话很不对头,共青团是朱秀云心目中崇高的字眼。各条战线上的共青团员,特别是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上,那些共青团员的先进事迹,曾深深地感动过她。她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光荣的共青团员。因此,梁君的这些话,她感到是对共青团的污蔑,她没法再听下去,有点愤慨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老梁,你不能这样说!”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她说不出充分的理由,“这样说,是不对的!我不愿意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梁君轻轻地笑了,“干吗那么认真?”他真的不理解,这个姑娘为什么那样认真看待他的话。不过,他是“识时务”的,现在还不能对这个乡下姑娘“全抛一片心”,因此,他连忙改口道:“我对共青团还是尊重的。大学时代,我还写过申请书呢!”
“后来为什么又不申请了?”朱秀云惋惜地说,她心想,如果他现在也在申请入团,那该有多好!
“后来,我觉得必要性不太大。”梁君为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又没什么战争了,不要谁带头去冲锋陷阵,反正好好劳动、好好工作就行了。一加入组织,就得做思想工作,找人个别谈话,我这人不善于搞这些,不善于教训别人。比如你吧,”话题一下子又拉到小朱身上来了,“依我看,也不善于搞这些,你能去领导别人、教训别人?”
小朱又只好摇头,她可没敢作过这样的奢想。不过,她有点怀疑,难道共青团员都得去领导别人、教训别人?
“所以,我们就做个平凡的劳动者好了!反正社会是有分工的,有的人领导别人,有的人只能被领导。比如我们,就不必勉强自己做不能做的事。所以,我就不申请了。”
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的闲谈里,在花前月下的散步中,在江岸公园的游艇上,在看过一出古典戏剧后的议论中……梁君一再把自己的观点向朱秀云灌输。他用各种例证,来为自己的论点作注脚。
长期的柔情缱绻、耳鬓厮磨,有意无意的劝阻,小朱困惑了。有一天,她终于对这位“理想的爱人”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接受你的意见,我不准备申请了!”
“不,你千万别这么说!”梁君连忙摆摆手,“这主要由你自己考虑,这事别人是不能做主的。比如我,我要做一辈子党外进步人士、非党布尔什维克。这样丝毫不妨碍我建设社会主义、为国家的科学技术事业作出贡献。事在人为,与参加组织无关。所以,谁也改变不了我的这个主意。至于你,我再说一遍,你自己做主。”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没有什么生活经验,生活中也没经过什么风浪,更没有树立坚定、明确的生活观念,对参加组织还缺乏正确和全面的认识,她的心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因此,当团小组长再约她交换思想情况的时候,她果然感到是个额外的负担了。于是,随着和梁君的距离越近,和组织的距离也就越远了。对此,小朱虽然也感到很遗憾,但也只好自慰自解:将来也像梁君一样,做个团外进步青年,照样积极工作,发挥作用吧!因为,她已将自己的命运,和梁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朱秀云现在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惶恐,因为使她奇怪的是,自从和同志们疏远和梁君接近后,心灵上总感觉失掉一点什么,空荡荡的。不过,有一个固定的希望是明确的:这个被自己所敬重和钟爱的人,永远也同样地爱着自己;那朵爱情的火焰,永远在她的生活中燃烧,给她以温暖和幸福。但愿它千万别黯淡、别熄灭……唉!不知为什么,往日那种天真的、无牵无挂的心境,竟被某种淡淡的哀愁代替了,特别有一点连她对自己也害怕承认的,就是和梁君在一块儿,并不十分愉快。
这,这是为什么?
不久,她自己就明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和梁君越来越多的接触,她发现自己所爱的人,原来并不那么理想。首先,她觉得梁君对她的感情,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专一纯真,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容易暴露出来:梁君总爱用眼睛追随一个陌生的漂亮的妇女。如果在某一个地方,偶尔碰见一个漂亮的姑娘,他能把自己要办的事情抛开,跟着人家后边转。要是在周末或节日工会举办的交谊舞会上,那就更明显了,梁君会千方百计地邀请那些比较惹人注目的姑娘跳舞,而在跳舞的时候,他尽量靠近人家,和人家攀谈,有时还表现出一种令小朱不愿看的动作和姿态。这使小朱反感透了。每次参加舞会回来,她能不高兴好几天。有一次,她对梁君跳舞时的姿态实在看不下去了,当梁君跳完一场,懒懒地回到她的身边时,她向他说:
“你干吗和人家搞得那么亲热?”她多少有点生气地嗔怪道,“你不够庄重!”
万万没有想到,梁君竟然回答她这样一句话:
“真是少见多怪,十足的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