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你可不能这样说,”郑心怀一边侍弄型砂,一边说,“那我不是卖奸了?”
“秀岩,你别胡说,”张自力制止女儿道,“瞧着吧!老郑的劲儿还在后头哩!”
“对!等将来制造大家伙时才施展开,对吧,老郑?”小刘插了一句。
“别想得这么美!”郑心怀总是善于泼冷水的,“什么大家伙、小家伙,老梁说,李主任根本就不打算干!”
听了这话,大家都有点扫兴,于是,没有人说话了。隔了一会儿,郑心怀一个项目搞完了,就站起来,把手一拍:
“好了,我的任务算完了。”
“好,大伙儿休息一下吧!”戴继宏说。他看了看壁上的电子钟,离下班只有半小时了,于是又交代道:“大家看看,这样表演行不行?觉着有不对路的,就跟我念叨念叨。”
“对,有什么意见,别闷在肚皮里。”张自力也补充了一句。
正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当当当当”的钟声。这振奋人心的声音告诉人们,要出钢了。一下子,铸钢的人都站了起来。
随着钟声,一台大平炉张开了赤红的大口,钢水像一条赤龙从这大口中钻出,带着耀眼的光芒,迸发着万朵金花,天神般的炼钢工人,头戴黑盔,身着白袍,手舞钢钎,将赤龙导入巨大的钢水包里。此时,只见空中垂下一只力拔万钧的巨手,倏地将钢水包拎起,向一排排仰立在地坑中的钢锭模驰去。于是,赤龙又从钢水包下边伸出头来,带着光芒和金花,摇头摆尾,径直地钻进钢水包里……
这情景,何等壮丽,何等激动人心!谁看了这场面,都会浑身注入一种无穷的力量。
戴继宏最爱看出钢,过去在老厂时,他还是个炼钢能手哩!那时候,铸造和冶炼在一个车间里,分工不像现在这么细,什么活都得学着干,加上他手脚勤快,虚心好学,因此,炼钢中的一些门道,是瞒不了他的。就是现在,他下班后还总是向平炉跟前凑凑,帮他们干几下子。
但是,这几天来,出钢的情景却使他焦躁不安了。最近,炼钢车间在各方面进展都很快,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又装了一台现代化炉子,采用了新方法,创造了新纪录。但是,由于他们铸钢任务没下来,钢水只有浇铸钢锭,这一点使戴继宏特别难受,他好像对炼钢车间的人负了债似的,见了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总在想:为什么炼钢车间能自力更生地攻克了关键,而铸钢车间却不能用同样的精神铸造大机架呢?不但这样,还把全厂全国一个跃进的关口卡住了,这多不应该!
今天,面对这幅图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那钢水似乎直朝他心内浇,那钢花似乎直往他眼睛里射,他忍不住掉转头去,但目光一下子又触及了那一张张和他同样焦灼的面孔,这使他的心更加不安。
忽然,一个巨大的钢水包直向他们身边飞来了,几个炼钢工持着钢钎尾追而来,高声嚷着:“‘铸钢’的人,快离远点,我们要在这里浇锭子。”
戴继宏他们只好赶快向里边挪挪步,回头一看,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排钢锭模,原来是作为备用的,可是现在,备用的也用上了。可是他们……
钢水浇完了,有个炼钢工骄傲地说:“‘铸钢’的,你们不是觉着冷吗?靠近钢锭子烘烘吧!可自在了!”说罢,带着一阵嘲弄的笑声走了。
“看见了吧!老戴,‘炼钢’又向咱们示威了!”多嘴的小刘又忍不住了,他赌气似的望着戴继宏,他的嘴唇撅得老高,不过,尽管如此,也丝毫减少不了他孩子般的天真,反而使那俏皮的鼻翼,显得更加俏皮了。刘向华今年才满二十岁,学徒刚刚满期,小家伙年龄虽小,但很会动脑筋,常常想个窍门、提出个合理化建议什么的,又加上他生性活泼,爱说爱笑,因此,工段的师傅徒工们都很喜欢他,习惯而亲热地叫他小刘。他们刚刚说的“炼钢”“铸钢”,是厂里的人对那两个车间习惯用的简称。
“示威就让他们示呗!爱怎么示就怎么示。”郑心怀冷冷地说,他那斜戴着的鸭舌帽下边,是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他的话里含有一种既不在乎、又对小刘表示轻蔑的意味。在工段里,他最讨厌小刘的多嘴多舌。
“哼,说得倒好听!你难道不知道,咱们比人家‘炼钢’落后快一个多月了!可咱们倒好,每天逍遥自在地看人家炉子出钢水,我看再看几天,咱们的屁股非被人家打烂不行!”小刘顶着郑心怀说。
“什么打屁股?谁打谁呀?”一个青工从另外一个角落里走过来,他还没弄清他们争论什么。
“你没听见他们‘炼钢’的人说:‘咱们天天把钢锭子摆出来,狠狠地打他们铸钢的屁股,看他们敢不敢和咱们赛赛!’看,他们现在把钢锭子摆到咱们眼皮底下来了。”小刘愤慨难抑地说,这愤慨不知是对谁而发的。“老郑,你难道没觉着?瞧你那副神情,好像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似的。”
“嗬!”郑心怀火起来了,“我又怎么了?我们车间不造主机架怪到我的头上来?谁不知道咱们是‘三无一缺’,就连咱们的戴工长不是也无计可施吗?凭咱这个‘普通一兵’又能怎么着?”郑心怀看来也是满腹牢骚,这些话像是郁积在心头很久了,因此连珠炮似的发出来,最后,还觉余意未尽似的又补了一句:“谁像你,净瞎吵吵,属鸭子的——就剩两片嘴了!”他把劲儿都用在脖子上了,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拱腰。
连珠炮把小刘攻回去了,小家伙憋得脸红红的,狠狠地咽了几下唾沫,不过,从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不过是在作暂时的休整,还准备反攻。
这一切都看在戴继宏的眼里。开始,他本想制止他们的争论,但转而一想,让他们争争也好,使大家心眼儿活动活动,将来动起手来,也好有个准备,不过,他们每句话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那几十吨大钢锭还来得沉重。后来,他不愿他们再争下去了,说实在的,他觉得郑心怀的话也有些不大入耳,因此,他就严肃地向他们俩说:“你们别只管争争吵吵的了!为什么不趁空儿动动脑筋,想想问题?”
戴继宏的话,向来是有分量的,果然,小刘话到嘴边只好咽下去,不过,他的嘴唇却撅得更高了,脸涨得更红,眼瞪得老大,拳攥得铁紧,气扑扑地在鼻孔里哼了两声。郑心怀却无所谓地斜靠在一个木型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轻地吹了几声口哨儿。
全部钢水已经出完了,炼钢工人回到炉后去饮解乏消热的汽水去了,炉前只有几堆钢渣在冒热气儿。
高大的车间,显得异常宁静。
在难耐的沉寂中,忽然从车间一端生活间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来。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红红的脸膛,浓密的头发有一半斜搭在宽宽的前额上,粗黑的眉毛下边,是一双正直的眼睛,嘴唇边,常挂着一丝愉快的笑纹。他身穿一套斜纹布的人民装,胸口敞开,露出一件洁白的背心。这个年轻人,就是车间技术员杨坚。他平常总是在工段里跟工人们泡在一块儿的,只因为最近一些日子,李守才拉他搞技术总结,他才没有空下来。现在,他们刚刚结束一段计算工作,趁着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到下边来看看。在他的感觉中,一天不到工段里走几趟,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虽然刚刚干的是“脑力劳动”,杨坚也还感到又热又累,浑身汗涔涔的。他一边走一边用手绢用力地擦着汗,下楼以后,就一直朝着戴继宏他们这一堆人走来。当他看见张自力坐在人群中央时,小伙子的眼睛一下亮了,他加快了脚步,离老远就大声叫道:
“张师傅,您来上班了?”
“上班了!”老铸工笑着答道。看见了这个小伙子,他也流露出高兴的情绪,亲切地招呼他道:“快到这边来坐。”
杨坚就势坐在张自力的身边,也亲热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老铸工,随即说道:“张师傅,您瘦多了。”
“十来天不干活闲得瘦了。”张自力笑着说,“热热火火地干它几天,这肉就会长出来了。”
性急的戴继宏,却不愿让他们俩多说几句闲话,他一把扯住杨坚的胳膊,大声说道:
“老杨,你现在变成楼上客,也不下来了,总是抓不住你,快说说看,你对那个任务怎么想的?”
“我哪有空来想?现在正想来问问你哩!你看……”
“老杨!”
杨坚的话才说了一半,从生活间的楼梯上,传来了梁君的叫声,杨坚有点烦躁地转过脸高声问道:“做什么?”
“你快点来一下,李工程师叫你。”
“刚出来又叫去干什么?”杨坚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戴继宏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地、带有歉意地说,“老戴,等有空儿再说。”他向车间办公室的方向走回去了。
戴继宏生气地朝着杨坚的背影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张自力沉稳地站了起来,走近戴继宏身边,亲切地叫了声:“继宏!”车间里,只有他这样称呼戴继宏。
戴继宏回头看了师傅一眼,说:“什么,师傅?”
“你问过李主任了,这个任务到底接不接?”张自力压低声音说。显然,有些情况他还不太了解。
“我问过好几次了!”戴继宏提起来就有点愤懑,“他总是说,还没肯定,很可能向国外订购。至于自己干,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三无一缺’!”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明天我跟你详细谈谈情况。”
张自力理解自己徒弟的心情,他想了想又问道:“厂里意见呢?”
“李主任说,厂里基本上接受了他的意见。谁知是不是这样?”看来他还有点怀疑。
“听说党委不是有过明确指示的吗?”张自力诧异地问。
“党委有什么指示?”小刘关心地插嘴问,戴继宏也诧异地望着师傅的脸,他也没听说过党委有什么指示啊。
“怎么,李主任没说?”张自力更觉得奇怪了,“我是听模型车间的老刘给我说的,他们车间主任在传达厂里生产技术准备会议的情况时,除了摆了李主任那个‘三无一缺’外,还着重传达了党委副书记在会上的讲话,他要各单位充分发动群众,继续讨论这个任务,并且积极地、有准备地为自己制造大型轧钢机创造条件。”
“啊?”戴继宏和小刘都不禁吃惊地叫了一声。
“可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小刘说,“老戴,连你也不知道?”
“这太不像话了!”戴继宏没直接回答小刘的话,很不满地说,“一传达什么,总是根据自己的意思来讲,上级的精神全走了样儿!”戴继宏不由得又联想起过去的事情来,李守才每次从厂里开会回来,都是取自己的所需来传达,合自己意的就讲,不合自己意的,要不就进行“加工整理”,要不就是不讲。对此,许多人都不满意,戴继宏还直接对他提过意见,可李守才当时却解释说:“人年纪大了,思想有些迟钝,谈‘实’的东西还可,一‘务虚’,我就蒙头转向了!以后,以后得多注意……”可是,以后还是如此,而现在,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他竟又采取这种态度,怎不令人愤懑?“太不像话了!”戴继宏重复地说,“我得找他去!”他那种容易爆发的牛脾气,又要上来了。
“继宏!”张自力叫了一声,“别太性急,要稳住点!”老铸工提醒他道,“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一点不知道。先不要去,先本着党委指示这个精神去做好了!咱们就来个积极地、有准备地为自己制造创造条件。不能把眼睛看着外国人,要依靠自个儿,别人能干得出来,咱们也能干得出来;他们干不出来的,咱们还要干哩!”最后,老铸工还鼓励他说:“你现在让大家‘练功’,我看就很好。”
师傅的话像一道火光,在戴继宏心中猛地亮了一下,这不正是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吗?师傅说得对,要稳住,一定要稳住劲儿干,性急不行。他习惯地把帽子摘下来,用五个手指拢一拢他的冲冠发,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张口,车间的电铃响了,这时,太阳又照例地从厂房西边的窗口射进来,正射在和电铃挂在一块的电子钟上,只见那又黑又粗的时针和那又长又细的分针,已经在5字旁边会过了师。下班的时间到了。
立即,人群如潮水般地从各处涌出来,涌向车间大门口,当“炼钢”的一群工人,走过戴继宏他们说话的地方时,有一个和刘向华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朝着小刘扮了个鬼脸,然后又滑稽地说:“小刘,你们还不走,还等着我们的钢锭子打你们的屁股?”
小刘起初没找到适当的话来反击,直等人家走远了,他才气哼哼地说:“哼!别神气,等着瞧吧!”
戴继宏又狠狠地抿了抿嘴,只见他的下唇立即出现几个深深的牙印子。随即,他向沉思的张自力大声地说:
“师傅,今晚我就去找你!”
“好!我等着你!”老铸工明白徒弟的心。“把情况碰碰后,咱们再开个支部大会讨论一下,把大家的思想向一块儿捆捆。”
听了这话,戴继宏眉上的疙瘩,顿时伏下去了,他那悬着的心,也开始向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