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出城后,手机一直未响,这条向北的大路一直通向黄河大堤的一个路口,和大堤边上的小柏油路相连。凌清扬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车刚刚出城,就有一辆黄色的面包车悄悄地跟了上来。
凌清扬心急如焚,车速很快,只用了二十分钟就从那条小柏油路冲上了河堤。河堤全是用棱角分明的石块砌成,像蜿蜒的长城把滔滔的黄水隔开,已经听得见脚下哗哗拍岸的浪滔声了。这时手机响起来,凌清扬抓起手机,里面又是那个尖嗓门儿:
“顺着河堤往西开,不要停!”
凌清扬正想开口,电话又挂断了。看样子对方狡猾得很,她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按他们的要求走。她把车调头向西,车速慢了下来。黄河大堤的两边都是高大茂密的柳树,河堤斜坡上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开出去五六公里,根本看不见人迹。此时的风越刮越大,掠过高高的堤坝,在护坡的树林中发出低吼,和呜咽的河水声混在一起,仿佛有千万头野兽在奔走。
凌清扬心中开始有些不安,她把车速慢慢降下来,这才从后视镜里发现:不远的地方跟着一辆黄色面包。毫无疑问,给她打电话的几个家伙就在车上,她开始有些紧张,后悔自己没有带上一个人来。这时,身后的黄面包慢慢地靠了上来,但手机再没有指令,她只得继续顺着河堤往西开,估计在离开市区有二十公里的地方,手机终于再次响起。这次,电话中的语气客气多了:
“看来凌老板还是愿意合作的。把车停下来,把钱拎下车,如果你想耍我们,你就死定了。”
河堤上除了飒飒的风声再也没了别的动静。凌清扬把车门打开,提着装满现金的手提箱,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盯住那辆面包车。只见从面包车里跳下来四个穿风衣戴墨镜的家伙。其中一个哑嗓门喊道:
“钱带够了吗?”但人并不走向前来,只是警惕地盯住那台宝马车。
凌清扬十分老练地打开四个车门,举了举手中的提箱。
“人呢?!我可要见人付款。”
一个大个子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从面包车上推出一个人。凌清扬定睛一看,果然是郭煌。只见他脸色苍白,满脸的恓惶和疲惫,步子有些踉跄。大个子拽了一把郭煌说:“大画家艳福不浅,凌大美人儿救你来了,咱这叫公平交易,老不欺少不瞒,快把钱给扔过来!”
这时,郭煌已走到凌清扬的跟前,他一言不发,猛然把凌清扬抱住,抱得很紧,以至于对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凌清扬轻轻挣脱了他,在耳边道:“没事儿了,事情过去了,你快上车!”凌清扬说着,使劲儿把手提箱抛了出去。
手提箱在路面上滑动着,停在了那伙人的脚下。大个子把手提箱打开,看着满是崭新的成捆钞票,洋洋得意地合上箱子。可是,这四个人并没有马上开车离开,而是像扇面一样一起向凌清扬和郭煌包抄过来,其中的那个哑嗓门淫邪地笑着,走在最前面。
“没想到小娘们儿真有胆量,一个人就敢来。这么辣的美人,咱倒是头一回碰上,不知道下面的家伙辣不辣。”回头和身边的三人浪声大笑:“今儿这儿有四杆老套筒,看这小娘们儿一个人是不是对付得了。弟兄们,咱也学一回郭浪子,好好伺候伺候洋老板!”说着,四个人一拥而上,向凌清扬扑了过来。
这时,凌清扬没有动,只见她柳眉倒竖,怒喝道:“王八羔子们,你以为奶奶是吃素长大的。”说着嗖的一声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东西抽了出来。四个人一愣,见凌清扬手里拿的是一把手枪,蓝汪汪的枪身发出闪光,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四个人登时像泥雕似的僵在那里,他们万没有想到对方手里会有枪。只听凌清扬咬着牙说:“这里压了八颗子弹,你们一个人平均两颗,满意了吧?我今天叫正当防卫,说打你的左眼不会打瞎你的右眼,谁他妈的来试试?!”说着,非常潇洒地将枪在手上晃了晃,对准了哑嗓子。
“你,还有你,把口袋里的刀扔过来,谁慢一步,我敲了他的贼根儿,快!”
随着枪口的晃动,四把匕首先后扔到了凌清扬的脚下,被她一脚一个,踢到了黄河之中。
“听清楚了,把箱子扔过来,不然这么僻静的地方,收尸的人恐怕还得找几天。”
四个人面面相觑,这女人敢一个人来,肯定就敢开枪。哑嗓门向大个子使了个眼色:“好,今天算你家伙儿硬,把箱子扔给她。”大个子不情愿地把箱子使劲扔到了凌清扬的脚下。凌清扬提起箱子,枪口死死地对着他们,几个人谁也不敢动。在旁边的郭煌一直傻站着,这阵势他做梦也没见过。
凌清扬双手托枪示意郭煌上了车,然后不慌不忙退到车边,单手拉开车门,从容地钻进车里,突的一声点火发动,汽车像脱缰的马一样,扬尘而去。只几分钟,车便不见了踪影,大堤上只剩下几个呆若木鸡的汉子。
车中的郭煌惊魂未定,他没敢想事情会闹到这一步,更不明白凌清扬何以会有手枪,他忽然觉得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有些可怕,简直像个黑道上的大姐大。凌清扬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郭煌紧张疑惑的神色,深深喘出一口气来,把手边那支枪递到了郭煌手里。
郭煌一接手,感到有些异样,仔细打量,差一点叫出声来。天哪,原来是把仿真的玩具枪。真是太冒险了,他看看手握方向盘的凌清扬,发现她明亮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凌清扬伸手示意让郭煌递回枪只,她按下车窗玻璃,把枪使劲扔出了车外。
“现在,咱往哪儿去?”郭煌此时显得疲惫不堪。
“去哪儿?回酒店呗。”凌清扬有些不解。
“别回酒店了,我饿得前心贴后心,临大堤有不少农家乐饭店,咱先吃点东西,再商量这事儿下一步咋办。”郭煌说道,“这附近我熟,再拐过一个弯,前面有家安全可靠的小店。”
凌清扬把车速放慢,果然,拐弯处看见几面迎风飘动的彩旗,旗上写着“逍遥津酒店”的字样,还有一处可以停车的院落。凌清扬开车驶下河堤,径直将车开进彩旗飘飘的小院子。车刚停稳,便从院中走出一个长络腮胡的中年人,看样儿是老板,冲着走出车门的郭煌和凌清扬高声叫道:“哟,贵客来了,二位里面请了。”胡子老板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憨笑的胖女孩儿。郭煌二话没说就往里闯,看来关系熟络得很。凌清扬警惕地向门口四周打量了一眼,随着进了院子。
这农家乐小院很特别,三面傍堤,一面临湖。这湖是引黄河水沉淀而成,湖面很大,湖水清澈,临湖的一面依水建了一座圆顶木柱、四周垂挂着竹帘的草房子,帘内还有一层卷起的尼龙编织物,客人如不想被打扰,尽可把卷帘放下。这草庐内光线充足又与世隔绝,独留一面可欣赏湖光水色,还真是个好去处。郭煌将凌清扬引进了草庐,顺手把卷帘放下。凌清扬第一次到这里来,倒觉得空气清新,野趣十足,进屋后面水而坐,全然没有了都市的喧嚣。胡子老板看出来客气度不凡,分外殷勤,手忙脚乱地沏上茶,随后递上了一张塑料压膜的菜谱。
“二位想来点啥,这儿的菜无论荤素都是野生土长,绝对绿色食品。荤的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河里爬的,有鲇鱼、老鳖、野鸭、野兔、河蚌河螺、螃蟹活虾;素的有菠菜、马石菜、芨芨草、榆钱儿、槐花儿、柳尖儿、白藕、滚地龙、扫帚苗。做法有凉调、热炒、油炸、清蒸,随点随做。俺可是从市里请来的大厨,手艺不赖,保证二位吃个满口鲜,可再来点酒?”店老板一番白话,活像一通豫剧的紧板道白。
郭煌趁对方语言未落便道:“两荤两素,一条黄河鲤鱼,咋快咋来。先上四两好酒,一盘醋泡花生,其他老板看着办吧!”说完倒在竹椅上,长吁了口气补充说,“顺便捎盒烟,带个火。”
此刻,郭煌倒不像刚脱离险境的落难者,俨然就是一个凯旋而归的将军,这做派不禁让凌清扬也受了感染。
片刻,面带憨笑的农家女端上了花生和酒,另加了一盘冷调藕片,声明是送的。郭煌把她拉过来,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女孩点头,又笑吟吟地退去。
凌清扬用餐巾纸仔细擦拭了一下杯盘,斟了一杯酒在手中。
“来,清扬为郭大侠虎口脱险压惊洗尘,干一杯!”
郭煌碰响了酒杯,一饮而尽,抓了几颗花生米嚼着,随后替凌清扬倒了一满杯,高高地举过头顶,百感交集地说:“郭煌不该叫郭煌,应叫苍皇;清扬不叫清扬,应叫做矫扬,真乃女中丈夫,令我汗颜愧对。今儿也让我开了眼。昨天晚上还算着凶多吉少呢,没有想到今天反倒成了惊险剧中被解救的主角,我咋答谢你呢。”
“又说傻话啦,”凌清扬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微微一笑,接过了酒杯,浅酌了一口,却并不喝下,示意让郭煌吃菜,“我也是情急智生,逢场作戏而已,现在心里还在打鼓呢。我只想问你,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倒是郭煌直言不讳:“啥事?直说了吧,就是因为仿画的事。其实,这种事情我以前干多啦,从没惹过麻烦,梁州城能往纸上泼墨汁儿的有几个不造假的,只不过功夫在我之下。同行是冤家嘛,可这回仿的是被盗品,这我哪能预先知道?真是自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碰上了这窝贼,算我倒霉。”
“你说是博物馆的被盗壁画?到底咋回事,你可从来没有提过。”凌清扬开始十二万分的关注,心里暗忖:这呆子不知道此事的分量,卷进了是非旋涡还懵然无知呢。
“要说这桩买卖也真怪,买主一直没露面,我心里没少犯嘀咕,可是一笔钱哪,不赚白不赚。对方除了定金,还专付了保密费,我猜他是怕别人也仿,才要我不能泄露。谁成想,摊上了这事,把你也搅进来,我觉得心里很过不去。”
凌清扬完全相信郭煌的话,联想起郭煌被绑架的当天,市局文物缉私队的女民警分明是冲着他来的,这说明警方已经盯上了他,无论怎么说,郭煌已是难逃干系,而且事情远比他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
两人正说着,胡子老板把热菜上来了。郭煌一阵狼吞虎咽,他的确饿坏了,倒不是那帮人不给饭吃,而是他根本吃不下,现在一下子打开了胃口,顿时吃得大饱二撑。
看看郭煌心安神定,凌清扬又问道:“这件事你觉得怎样了结呢?”
郭煌想了想道:“这帮人没拿走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可我真是不知道他们是哪路的毛贼,想疏通都难。”
正在这时,刚才出去的那个胖姑娘笑吟吟走了进来,怀里揣了一大束野菊花,黄澄澄、紫莹莹的煞是好看。郭煌登时又高兴起来,抽出一朵最大的,插在了凌清扬的头顶,把剩下的酒仰脖一口全喝干了,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道:
“清扬,不用怕他们。你是来本地投资的外商,他们不敢奈何你;我是梁州城的一个穷画匠,熬了骨头也榨不出四两油,怕他们做什么。来,咱来个‘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回家——你回你的格格府,我回我的白云塔,咋样?”
凌清扬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用手指点在了对方光亮的额头上:“你呀,真是个画疯子,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郭煌立刻睁大了双眼:“怎么,我不报案就便宜他们了,他们还敢再找账不成?”
“你怎么还不明白,”凌清扬对郭煌的迂腐感到又好笑又可气,“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要的不是你,冲的是那些壁画。这些被盗的壁画一天不出水,你就是警察和盗贼争抢的盘中餐,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呢。”
郭煌回想起这几天哑嗓子一伙说的话,不禁打了个激灵,顷刻傻在了那里。凌清扬这番话的确一言中的,他郭煌不由得不服气。论学问讲绘画自己可以天马行空,可论人情世故、杀伐决断,和凌清扬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个小雏。过去和白舒娜在一块,处处觉得自己是个大男人,可与凌清扬相处,老是得围着她的裙子转,怪只怪自己到关键时刻总是没有主意。
凌清扬不再理睬郭煌,只是信手把散放在餐桌上的野菊花按色彩深浅、个头高矮十分熟练地分了类,都用小草捆扎得像模像样,然后把一束最漂亮的花束举到了郭煌的鼻尖儿上。
“现在对你来说,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
“你说在哪?”
“公安局。”
霎时间,郭煌惊得下巴骨差点儿没有掉下来,只见凌清扬不容置疑地朝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