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已有些暗淡,微微泛红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映在秦伯翰的面颊上,在眼眶中一直涌动的泪水终于溢出,尽管他在用力咬着嘴唇,但泪珠早已顺着眼角的皱纹淌落在枕头上。
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出现在高清晰度的屏幕上,旁边监控室中的何雨正在观察着这一切。
床上的秦伯翰表面上声色未露,内心却卷起了汹涌巨澜。其实他早已清醒过来,这次袭击对他来说几乎是死里逃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疏忽,总算留了他一条性命。秦伯翰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尽管那套图谱已被他们攫去,但最终的危险并没有解除,他的一只脚依然踩在鬼门关上,因为隐在背后的对手实在是太高明了,高明得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有罪。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他绝不能说一句话。可是,就是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和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却使他再也无法平静。
二十多年的斗转星移,竟在一瞬间,他感到命运又在和他开着一个残酷的玩笑。自从上次凌清扬到家要看图谱时,秦伯翰就一直怀疑着对方的真实身份,她的体形和姿态简直与姚霞别无二致,只是面目不太像。比姚霞的清纯更具妩媚和风情,眼神中多了几分世故与冷漠。直到刚才见她穿上了那件浅蓝色白花格上衣,他才如梦初醒。
可以断定,凌清扬正是姚霞——多年前他爱得刻骨铭心的那个姑娘。当时,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走进了他的生活。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深秋的一个下午,天空中泛着玫瑰色的霞云,从黄河大学艺术系毕业分配到博物馆工作的秦伯翰端坐在白云塔畔写生。
他的画板上,高入云霄的白云塔迎面耸立,似有向前倾倒的威压之势,塔身沐浴在一层鎏金的晚霞中,周围掩映着大片的古槐,华盖似的枝叶上呈现出一片醉人的金黄,齐腰深的野草从树下一直延伸到城墙的断垣处,归巢的寒鸦三三两两,更增添了画面神秘苍凉的韵致。
“这儿怎么就孤零零的一座塔。”背后传来了一声柔声的叹息。
秦伯翰吃惊地回过头来,发现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对方落落大方,有一双清澈无瑕的眼睛。他手握着画笔,竟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随口答曰:“很久以前,这里还有一大片寺院,可惜它们全都被埋在地下了。”
“怎么会被埋在地下了?”姑娘掠了一下长长的发辫,显得大惑不解。
“听说过古罗马的庞贝城吗?”秦伯翰显然来了兴致,“庞贝城在威苏维火山的掩埋下成了一堆废墟,可我们这座古城整个被黄河淹没了多次,在脚下的黄沙里就有好几座完整的城市,这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那古塔怎么还在?”姑娘半信半疑。
“当年古塔建在高土山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地,下面还有九层莲花基座呢。”秦伯翰的口气不容置疑,显示着自己的博学。
“那地下一定埋了不少宝物吧!”
“毫无疑问,但我想宝物可没有鬼魂多。”秦伯翰诡秘地一笑,“据住在周围的人说,这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事儿。”
这时,瑟瑟的风声穿过树枝和枯草,真的像无数的幽灵在奔跑,少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两人聊了一会儿,姑娘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姚霞,也非常痴迷于绘画,现在一家刺绣厂上班。黄昏的太阳下落得很快,刚刚还在西边的天际,现在却已坠入很浓的云霭后面了,天色开始变暗。秦伯翰匆匆和姚霞告别,很快回到他在槐树林后边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那是博物馆分给他的画室。
自白云塔下的那次相遇,姚霞就常到秦伯翰的这间破旧的画室来。这原是公园里存放旧物的一间储藏室。在这里,姚霞听到了许多陌生画家的名字。她很惊讶秦伯翰渊博的历史知识,感受到他极富天分的绘画才气公园里的一片萧条和荒凉,在他的笔下却能化腐朽为神奇。秦伯翰常能从姚霞黑亮的眼里看到几分倾慕。姚霞白白的皮肤,圆脸尖下巴,鼻子有些扁平,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她那无可挑剔的身段。以画家的眼光欣赏,姚霞的身材窈窕柔韧,曲线圆润诱人,一仰一俯都让人心摇神醉。秦伯翰清楚地记得初吻这个姑娘时她那迷离的眼神,第一次偷尝禁果时那近乎眩晕的快感。两个年轻人如痴如狂地在这间光线暗淡的小画室里,上演着亘古不变的爱情故事,直到横祸突至才戛然而止。
那一天秦伯翰心血来潮,要给姚霞画一张裸体画,并且首先让她看了一些耳热心跳的西洋油画,其中一幅是秦伯翰最欣赏的土耳其浴女。初恋的女孩子总是有着献身的狂热,当秦伯翰提议要为她画一张类似浴女的写生油画时,她甚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接下来的两天,秦伯翰沉醉在一种亢奋中,一张美妙无比、酷似安格尔画风的油画完成了。
正是这个心血来潮的提议让秦伯翰留下了终生的愧疚和痛苦。
当这张画画完时,秦伯翰又做了些修饰,尽可能让它更逼真更完美。他盼着姚霞的到来,共同欣赏他用心灵完成的处女作。可姚霞那天下班后再没有来。一连三天,秦伯翰都在苦苦地等待,姚霞就像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迹。直到一周之后,他才收到她来的一封信,约他到自己的姑姑家来一趟。秦伯翰知道,姚霞的父母在“文革”期间去世,她是从小跟着姑姑长大的。
姚霞的姑姑第一次见到秦伯翰,她默默地把这个敏感而带点书生气的年轻人领到了家中的卧室,带上门出去了。
姚霞静静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脸颊消瘦,像生了一场重病。秦伯翰摸摸她的面颊,脸有些发烧,就在秦伯翰弯下身子要安慰她的时候,姚霞突然搂紧了他的脖颈,大串大串的泪珠从面颊上淌落下来,把秦伯翰吓坏了。
“出了什么事?姚霞,你告诉我好吗?”
“如果我告诉你,你还会爱我吗?”
秦伯翰毫不犹豫地点着头,但心头已经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被人,被人……”她还没说出口,喉头就被涌上的悲伤堵住了,她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他明白,她是怕惊动屋外自己年迈的姑姑。
“他是谁?是哪里人?!”秦伯翰把姚霞紧紧抱在怀里。
“是你们公园里牵狗的那个花工。”
秦伯翰的头顶不啻响了一声雷,他认得这个粗莽野蛮的家伙,觉得脚下登时裂开一个漆黑的深渊……
他这一刻想了很多,从姚霞悲切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这个恶棍是在利用他们的隐私作把柄,如果告发,那样意味着他们两人身败名裂;如果找他算账,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作画的自己只能以卵击石。他无计可施,愤怒和无奈,怯弱和犹豫交并使他心乱如麻。他只有安慰着姚霞,让她好好静养休息,及早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
一个月后,他们再次约会在古城墙,姚霞又告诉了他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她已经有了身孕!初听这个消息,他像被电击一样麻木了,眼前这个女人曾是那么圣洁无瑕,他也正为自己的爱情筑起了一个美丽的神话。如今,这个神话却被一只邪恶的手轻而易举地撕得粉碎,他不能想象自己的新娘的肉体曾被另外一个男人侵入过——他更不能想象,他所钟爱的女人身体内又怀上了那个混账的孩子,这是多么的肮脏卑污,是多么不可容忍的奇耻大辱,他简直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那怎么办,你……还是把他做了吧。”
“……”姚霞在他的怀抱中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不做,我一定要为咱们生一个小画家。”姚霞用满怀期待的一双泪眼凝视着他,渴望他的回答。
“你说什么呢,我们还没有结婚呢。况且……”他想说,却强忍着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
“孩子是我们的,我要把他生下来,我们现在就结婚。”姚霞一口气说了出来,这大概是她思虑已久的结果。
“不行,这样不好,对你更不好,社会上会怎么看,我们还有我眼下的工作,你一定要把孩子做了!”秦伯翰变得焦躁起来,有点怒不可遏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他和姚霞只有过一次肉体的接触,而且是那样的慌乱,在双方都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的事儿。如果怀了孕,肯定是和时隔不久的那个恶棍有关。
“你一定听我的,如果生下来不仅对孩子不好,我们也会永远背着这个十字架,一直到死的。”在秦伯翰的头脑里,女人的性只能专属一人,一人为清,二人为浊,他不能容忍自己所爱的异性被别人占有,而不管对方是什么原因而失身。
看着秦伯翰痛不欲生地摇着脑袋,姚霞一切都明白了,她的手松下来,身子也在一点点和秦伯翰脱开了距离。她的脸色也由白泛青,眼睛细眯起来,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可怕。
“秦伯翰,我不求你了。你要你的名誉和面子,我背我的十字架。你也不要害怕,我不会缠着你,但是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秦伯翰呆立在城墙边,像一座毫无生气的蜡像僵在那里。姚霞已经在极度的悲愤中离他而去。面对苍茫暮色和萧瑟的秋风,他张开双臂向着苍穹发疯似的大喊大叫,这声音在空旷的沙丘上传出很远。
秦伯翰一次次地抱怨姚霞,当初对那个恶棍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当晚就把真相告诉他,为什么不留下罪证把对方告上法庭,为什么直到现在肚子里怀上了孽种还要坚持生下来,让自己一辈子蒙受戴绿帽子的耻辱。更难堪的是如果向单位提出结婚,一定会受到严格的审查,未婚先孕的事马上会闹得满城风雨。他想起自己上小学时的女老师,因和男教师恋爱怀了孕,“文革”时被剃成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成串的破鞋,最后双双跳水殉情,不禁不寒而栗。
恐惧和气愤使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有几天没有和姚霞联系。当他平复下来再次登门时,姚霞姑姑家的门已经上了锁。据邻居说是出远门走了。他赶到刺绣厂,厂里说姚霞已经辞了职,到外地谋职去了。
一连几个月,姚霞杳如黄鹤。秦伯翰才意识到自己大错已成铁铸,姚霞是怀着对他彻底的失望出走的。在一个人患难的时候,即使一个普通的朋友,也不应该掉头走掉,更不要说是自己心爱的恋人呢。更使他抱悔终生的是:当时并没有细问更没有甄别就固执地认为姚霞一定怀上了强暴者的孩子……?这些责难给他良心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流血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凌辱她肉体的人更加罪不容恕。从此年轻的秦伯翰消沉了,在尘世的喧嚣中,邪恶往往比善良更有力量,美好的东西是那么脆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任何撞击都能使它变成一地碎片。
秦伯翰后来放弃了绘画,因为绘画是需要激情和创造力的,天性的缺陷让他的绘画才华过早地凋谢了。他转向了古文物的研究,每日面对着青灯古冢,沉湎在对往古的追寻中;在那些锈迹斑斑的钟鼎和支离破碎的瓷片中,倾听着千百年前那悠远而模糊的回音。他已心如枯井,曾经的伤痛在麻木中遗忘,在对历史的抚摩中,他渐渐领悟到一种新的激情,那是一种对命运的达观:命运其实是由看不见的纵线和横线织成的,纵线就是时间,横线就是你遇到的一个个人,你和每个人之间不可捉摸的变数就是命运。而在其中,时间这个东西是最无情最锐利的,它可以将岩石穿透,可以使大海变为桑田,但它却屈从于壮观的民族历史。
若从高高的青藏高原看梁州,黄河那如吼如雷的涛声冲击出肥美的沃土,生生不息的大河子孙建起富丽堂皇的都城,当年的波斯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沿着丝绸之路牵着驼队来了,其中的犹太人还被宋朝皇帝赐予“一赐乐业教”,使他们在京都繁衍生息,至今还有被淹没的石碑为证。更富有史诗般传奇的是一批西来的奚族人,他们披坚执锐,穿越险峻的高山和湍急的河流,向着文明的腹地大迁徙。他们何时进入了京畿,又为何发生了惨烈的战争,又为什么奇迹般地消失,这些历史连同梁州千年繁盛都被覆盖在深深的地下,成了千古之谜。秦伯翰虔诚地期待,总有一天,他对历史的赤忱虔诚能感动上苍,苍穹会突然一道霹雳,大地裂开,五座城市豁然献出它们辉煌的形象,向世人展示它们迷人的微笑。这将是他终生期待的最大幸福。由此,他沉湎在过往的时代里,对现世变得委曲求全、随遇而安、逆来顺受,而曾经的姚霞也成了一段似真似幻的回忆。
二十年沉埋心底的伤痛裸露出来,时光在瞬间被挤压成薄片。漂泊海外的姚霞已成了中年富商凌清扬,两人如今却是咫尺天涯。人生错走一步,整个生活都会异于天壤。这个现在叫凌清扬的女人优越富有,整形后的面庞更为完美俏丽,但他还是觉得她在隐藏着自己的缺憾。重新现身当年凄然而别的古城,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女儿,还是了断既往的恩仇,对自己进行清算,或是另有所图……他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