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吨位的货船“宝珠”号好像一只大鲨鱼,划开了黛蓝色的海水,在船尾形成了巨大的白色浪环,波涛涌动起旋涡,浪花四散喷射又重新聚合。被螺旋桨打昏的鱼漂浮起来,引得无数只海鸟追逐着船尾翻飞鸣叫,不时箭一样地俯冲水中,衔起猎物远走高飞。此时,望着远去的码头,坐在后尖舱甲板上的龙海露出得意的狞笑,直到目前,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并且如愿以偿。
海潮涌动,鱼儿欢畅,龙海就是乘着大潮涌起翻上来的一条鱼,风从虎,云从龙,不久这条鱼又变成了一条倒海翻江的龙。早年在白云塔当花工,之后又当泥工的龙海,不久又盯上了文物。八十年代初,洛阳唐三彩千年失传的烧制方法被发掘出来,唐三彩一时成为国外富商和收藏家们追逐收购的上品。龙海瞄准市场,廉价收购出土唐三彩,狠狠赚了一笔。很快,明代红木家具、紫檀桌椅成了抢手货。龙海走遍南方诸省,甚至到了越南、缅甸,大举收购旧家具,稍事维修,高价出售。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明清瓷器玉器又占了上风,特别是宫廷用的瓷品,更被国外收藏家视为珍品,往往不惜重金购买。龙海深谙其道,把到手的瓷器伪造上官窑印记和馆藏火漆,接连赚了几大笔。在这个期间,便结识了香港大山帮的祖文。
龙海搞了多年文物,从未失手,就在于他能看到常人预见不到的潜流,躲避风险。他和祖文从不直接交接货物,往往通过中间方。
他深通文物的价值,它比黄金还要昂贵,是浓缩了的财富,不仅可以贮藏增值,还可以洗钱。特别是随着梁州地下城的揭秘,脚踩着古城就等于守着一座金山,但是老吃腥气迟早要被盯上,他已经觉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意着他,那就是曾英杰和他的文物缉私队。
曾英杰是他的克星,在一宗文物倒卖中他失手就擒,被英杰作为线人使用。两人不打不成交,以后就有了接触。他搞房地产业之后,急需一笔资金投入,老主顾祖文派手下运作了一笔巨款,帮他渡过了难关,交易的筹码只有一个,就是收买“镇墓兽”,让他今后手下留情。
龙海犯了大难,这曾英杰不贪钱财,从不与道上的人有私下的交往。正无计可施,有一次看到英杰用自行车推父亲到医院看病,经打听知道他是有名的孝子,并且了解到曾广明因越战致残,体弱多病,便动了心思。渐渐地,英杰紧绷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这就使得龙海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导致龙海表面上改行易辙的是四年前那宗案件。祖文陪大佬过境收货,这次预先得知缉私队要行动的消息,为脱身将文物缉私队长和两名警察打死,大佬也一命归西。这使他着实心惊肉跳了一阵。他瞄准机会把自己的财产转向了房地产,而且就此低调,时常捐资兴学,赞助公益,广结善缘,俨然以一个急公好义的企业家形象出现。
一次偶然的事情重新燃起了龙海染指文物的欲望。由于古城地下文物俯拾皆是,房地产开发必须事先经过文物部门的严格勘探。他得知博物馆秦馆长手中有一卷地下城图谱,就闯入秦伯翰家中索要观看。秦伯翰起初不肯,他便软硬兼施,先以当年姚霞与他恋爱后生死不明为要挟,后又将从其他人手中搞到的秦半两古币奉还给对方,秦伯翰果然很快出示了图谱。从《梁州城摞城图谱》中他看到化肥厂的厂址正坐落在地下古奚国大墓附近,顿时欣喜若狂,以后就有了兼并购买化肥厂的一幕。为了转移警方视线,他向小老汉追讨赌款,诱使他勾结彭彪盗走壁画,他却陈仓暗度,在化肥厂仓库的地下悄悄爆破开掘。
由于地下施工方位偏差,第一次爆破失手,他懊恼至极,认为秦伯翰耍了他,同时得知彭彪盗出的壁画竟是仿品,便认为真画就在秦伯翰的手中,因而差心腹“黑塔”等人蒙面潜入秦家,持刀一番恐吓威逼,后获知:壁画仍在地下城一处最隐秘的地点存放。“黑塔”一伙儿一不做,二不休,干倒了秦伯翰,抢劫了图谱,而后从库房进入地下城,不期与小老汉、黄河平遭遇,意外地截获了这批壁画。合该他龙海鸿运当头,福星双至,就在黑塔与哑嗓子退出地下墓道时还找到了奚国陪葬墓,挖出了几件令人眼热心跳的青铜鼎。只身一人将壁画、铜鼎带上地面。龙海大喜过望,重赏了“黑塔”,并将掘出的黄土装入化肥袋中作掩护,把壁画藏入其中,运出境外。
如今,只要过关不出意外,他将稳操胜券。因为在“珠宝”号货轮上的货运代理公司经理,曾是他早年走私文物的同伙。
那天,仓库里冒出了小老汉,他一番心惊肉跳,刚把对方藏好,后来又出现了曾英杰,他着实出了一身冷汗。不料英杰还算义气,不仅没有为难自己,还放了他一马。此后他跑去找了凌清扬,声称为向合作方显示诚意,头批产品他要亲自押运。凌清扬好像被蒙在鼓里,竟大为赞许。这样,他乘夜命令心腹将建筑装饰材料装进集装箱,先走铁路运至连云港,而后取道海路绕至香港。按他的谋划:四只二十英尺的集装箱分别被装入了货船的前尖舱和后尖舱中,由于船身轻浮,需要进行配载,就把那批壁画精心装入化肥袋中以压舱稳船掩人耳目。他之所以亲自押船,也是为保途中万无一失,一直到临近过境时再离船接货,他现在惟一放心不下的是集装箱里的两个家伙。
这个小老汉也他妈的太鬼了,竟然钻到自己家里来了。更为可怕的是,另一个活鬼竟然是“一把摸”黄河平。如果让他们活着,那将是天大的危险。几天前,库房地下秘密施工的两个民工在墓穴深处中毒窒息身亡,为预防罪行败露,他用重金收买了工头,并发给当班几名工人足额的“封口费”后予以遣返。没想到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两个可怕的家伙又从秘密通道里爬了出来。如果在厂里下手,无疑是惹火烧身。想定了主意,他决心来个缓兵之计,给小老汉、黄河平换了衣服,送上矿泉水和干粮,承诺把他们送往香港。而后,待把两个人弄出境,再灭口干掉。
黄河平和小老汉此时就蹲在又闷又热的集装箱里。那天龙海应付走凌清扬之后,扔进来一兜子矿泉水和方便面,此后就听到车门被封,巨大的货柜一会儿被悬空吊起,一会儿又装上货车,在铁轨上轧轧而行。两人一辈子没有钻进过这样的铁匣子,只见四面全是凸凹的板壁,只有脚下是一层木板,上边铆焊的螺钉用来固定那些裸装的建筑装饰材料,货物几乎高达箱顶,余下的缝隙才是两人赖以生存的空间。不久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集装箱的四个角落竟有几处不易发现的通风孔,不断有新鲜的海风吹进来。原来,这家货运代理商还兼作蛇头,做偷渡人口的买卖。
从地下城遭遇那批短命的盗墓者,到眼下发现龙海盗掘奚国墓葬的秘密,黄河平这才明白齐若雷派遣自己的意义。他当机立断,他告诉小老汉,如能挖出龙海、追回这批文物不但可以立功赎罪,而且还可以受奖。起初小老汉死活不干,只想洗清自己,不愿卷入是非把自己再搁进去。黄河平一下子铁了脸,他对小老汉咬着牙根儿说:“你也跟我干一回人事儿,有闪失我黄河平用命顶着!”小老汉看拗不过,只好应承下来,答应到了香港再随机应变。
集装箱顺着铁路一路畅通无阻。在登船的时候,他们听到海关的人员在后门处穿上钢丝,打上了铅封。两人才意识到,自己注定要像货物一样被运往码头,面临的命运只有上天知道了。很快,轮船上的颠簸使黄河平呕吐不止。小老汉却格外精神起来,他一边以手捂鼻,强忍着黄河平喷出的难闻气息,一边帮助他捶背抚胸。集装箱内漆黑闷热,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也显得越来越污浊。两人在墓道中折腾了多日,现在又被密封在这活棺材一样的货柜中,黄河平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支撑多久。他和小老汉肩靠着肩,互相敲打着,提醒着对方不要嗜睡过去,又不敢多说话,怕耗氧耗能。不知道挨了多久,在体力近乎虚脱时,两人才隐隐觉得货轮终于靠了岸。
合该两人命途多舛,接下去货轮遇到了麻烦。“宝珠”号被香港海关抽检,集装箱先后被吊装出来,要依次拆封启柜,使用仪器探测。小老汉听到响动,吓得在舱内暗自向上天祈祷,因为一旦开箱,自己是大陆通缉在逃的对象,注定再陷牢笼,可货柜不开,黄河平怕是性命难保。正在这时,听到货船起锚的汽笛,不知何故,他们这件集装箱被免检放行。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货轮终于停靠了码头,集装箱被运送到一个十分偏僻的货场存放。随着后箱门开启,奄奄一息的小老汉和黄河平被装卸货物的人员发现,因为是在阳光下的甲板上验货,十多天不见天日的墓穴生活已使两个人近乎失明,灼热刺眼的太阳几乎将他们烤得昏厥过去。接货者们见状一片吵嚷,夹杂着恶狠狠的咒骂。听得出,这是大山帮控制的一处货场。
“妈的,龙老板你这侉子玩什么花呼哨,好货没带来,倒掖了两条臭糟鱼来。”
“天理良心,这两只鬼咋会钻到俺这货柜里来。来人帮帮忙,下拖网朝海里扔。”小老汉听出这是龙海的声音,不禁暗暗咒骂。
“瞎搅,绑了送移民局,不要脏了兄弟们的手。”
“不行,这两个家伙是从梁州上的船,弄不好会走水坏了码头的大事,快下拖网!”
看来,这里是道上的黑码头。小老汉懂得,这拖网是货轮走水货时藏在水底下的拖挂,把文物用层层防潮物包装,拖在水下行走,可以骗过缉私人员的眼睛。要是放了人进去兜着走,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被海里的生物噬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龙老三,你的心不能太黑了,咱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我小老汉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呀!”直到现在,小老汉才明白龙海是想借刀杀人。
“嗬,你就是那个地哧溜小老汉啊。”龙海装作刚认出对方,走过来踢了他两脚,乘火浇油说,“你们也不打听这是谁家的货,不是成心惹事找死吗?”
“少给他费唾沫星子,快拖下去,让他跟鲨鱼说去吧。”
就在几个粗壮赤脚的汉子走过来的时候,一阵皮鞋的橐声由远而近地走来。
“慢着。”有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道,小老汉被捆着,头一时抬不起来,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他注意到,周围嘈杂的声音霎时全息,仿佛一鸟入林,百鸟无声。
“把蔫了的那个拖出去,小不点儿留下,我有话问他。”那声音很细很柔,显得慢条斯理。
“不行,俺是一块来的,要死一块死,有事一块问。再说我一个人也难说明白。”小老汉再次梗起了脖子,竟发现说话的人他见过。
来人穿一身黑西服,系红领带,戴顶深色遮阳帽,戴一副宽墨镜,下巴蓄着一撮浓密的胡子,手里攥着一把黑色的绸折扇,显得壮硕而精明。
头脑昏昏沉沉的小老汉眼前突然闪了一丝亮光,他认得那把扇子,这是堂会执事的标志。于是拼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单腿跪立,一个前弓后箭,而且伸出右拇指,做了个“凤凰三点头”的礼节,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龙董事长,给这俩人留条活路,我给饭钱。”黑衣人似乎改了念头,转而吩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