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佬,大陆那头风声这么紧,这小子又是通缉犯,万一走水,满船人遭殃啊。”龙海坚持说。
“这儿不是梁州,是大佬的湾仔,我倒要给这俩命大的家伙扎扎穴,看看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见龙海还要说话,被称做二佬的扬了扬手中的绸扇,打断了他。
“把他俩的脏皮扒了,放在水里泡泡、蒸蒸,去去晦气,啥光景醒过来告诉我。”说完,黑衣持扇人扬长而去。
龙海哪里知道,祖文早从凌清扬那里得了消息,知道这两个人是从地下城钻出来的,便吩咐二佬留下活口。龙海见拗不过二佬,只好随船到理查德公司送货。谁知他刚打开手机就听对方在电话里一阵咆哮。理查德声称,如果生意不想做,这批货就让它烂在码头上变成垃圾。龙海小心赔着不是,吩咐将“宝珠”号的货物卸至预定的货场,却把压舱的化肥袋子另外雇车悄悄运到了一处秘密地点。而后再到公司总部拜访了那个火冒三丈的洋阔佬。
现在,龙海已经踏进了香港弥敦道的一处高耸入云的大楼,乘着飞速上升的观光电梯,龙海被门房引进了28层的楼顶。
这里是理查德的办公地点,整个公司占据了大楼的一层。大理石贴面的墙壁上挂着镀金的招牌,宽敞的会客厅里,放置着豪华古典的紫檀木家具,宽大的老板桌后边,是一扇精致的玉雕银嵌屏风。主客厅一侧的谈话区装饰得温馨和谐,白色的廊柱赋予阳台优雅的罗马情调,壁画勾勒出虚幻的花园,雕塑美女的手中喷出叮咚的泉水。这里有一个天光涌泄直通蓝天的小天井,理查德就在洒射阳光的沙滩椅子上端坐着,翻译在一边侍立。
置身在这样一个极尽豪奢之能事的环境中,龙海顿时变得像一个土头土脑的小财主,但他心里却坚持着不为所动,他自有自己的筹码。
“是什么原因使你到这么晚,你是否还讲商业信用,你是不是中国人中间的骗子?!”理查德气势汹汹,一边的翻译如实以告。
“理查德先生,我是为了您才到得这么晚,您误会了俺。”龙海满脸委屈解释道,“我的产品积压,仓库爆满,和你的联系每次都要通过凌老板,中间的环节太多,想给你带些礼品,一路上担惊受怕,差一点被海关查获,我能来得早吗?”
“什么礼品?”理查德偏着脑袋,变得十分专注地问道。
龙海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抽开盒盖,里边露出一副精美的铜车马。只见椭圆形的伞盖下,镂空雕刻的车厢透着锈斑,马匹造型雄俊飘逸,驭手姿态栩栩如生。由于刚从土中取出,古董的纹线处还嵌有残土。
“红斑绿锈,真正的汉代青铜器。”龙海谄笑着。
“哦,真是件好东西。”理查德突然说了句中国话,脸色陡变,露出了惊讶赞叹的神色,“Mister龙,还有伟大的吗?”
“当然,如果俺们能够有幸和贵公司直接合作,当然还有更伟大的。”龙海把盒子合上,放在了两人座位的中间,然后轻轻推至对方的手边,“如果合作愉快,我可以把你的现代的、俺的古代的一起给您运来。”
见龙海诡秘地把一双手指交叉在一起,理查德会意地笑了:“Very good,直接合作可以考虑,凌董事长那里我会去疏通,可我不知道你的货有多少。”鬼佬笑起来的模样很滑稽,倒不像谈判时那般狡狯。
“只要你保证我们产品的销路,伟大的,会不断的,可以开办专场拍卖会的。我的,全权委托,你的,佣金大大的。”龙海拍着胸脯说道。
龙海走进观光电梯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大功告成,望着电梯外鳞次栉比的大楼飞快地在脚下向上飞升,他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就在这时,电梯间突然停了,两个侍者模样的人走进电梯间,一个人手中端着一个纸箱子,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纸箱子突然向自己倒扣过来。龙海猝不及防,头被箱子整个罩住,连手臂也动弹不得。电梯再次滑动,而且越滑越快,眼前一片漆黑的龙海,霎时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等龙海再度看到眼前的一切时,他已经被带到了一座幽深的住宅里,虽然两边壁灯昏暗,仍看得出这是一条装修豪华的长廊,脚下软绵绵的地毯足有几厘米厚,使进来的人踏上去轻无声息。押着他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为首的那个已掀起了侧门的一处厚厚的门帘,后面的人推了一下他的脊背。
室内是装修考究的餐厅,烛光下,十几个人正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边,桌上的杯盘碗筷排放整齐,像是宴会尚未开始。坐席正中端坐着二佬,旁边的人却概不认识。二佬身后是一尊关公的神翕,在红色烛光的投射下,桌边坐的那些人一个个面目阴沉,全像墓俑一样的神情,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向他灼灼地看着。当他被按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发现眼前放着一杯血一样的红酒,杯前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今日大山帮开香堂,给你留一个位置,先喝了这杯酒。”二佬抖了一下手中的折扇,仍然是慢条斯理的腔调,但在龙海听起来,却含着十二分的威压。他十分清楚今天的阵势,但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他抽刀在手,很快在中指上割了一个口子,大滴的鲜血滴入杯中,一口把红酒喝干了。
“青山不改旧颜色,绿水常流在心中。”他按规矩说完,抿了一下嘴。
“开堂——”二佬低着嗓子喊喝,一个主事走上来,点了三炷半香火,恭恭敬敬插在关公像前,而后领念香堂。席间的人全站起来,面对着神龛袅袅升起来的青烟,齐声吟诵:
“关圣大帝在上,一炷香敬天地,天地为大;二炷香敬父母,父母为尊;三炷香敬祖门,祖门兄弟义气长。”礼毕众人坐下,二佬便道:
“龙老三今天要你来,是受大爷委托开一次山务会议,香堂的规矩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龙海头上流出了汗。
“《香堂令》怎么说?”
“如有不仁不义,劝戒、挂黑牌,如有不忠不诚抓光棍,还有……麻衣滚钉。”
“那你就说一说那批画的事情,到底藏在哪里。”
“关圣大帝在上,我确实没有掺和这件事,若有半句假话,我甘愿受罚。”
“嘿嘿,”二佬笑了笑,“这套把戏你给大陆警察耍去,你的假货骗得了鬼佬,骗不了山堂。别人都替你顶了死罪,到头来你还不说实话。”
“我若有一句虚话,随山堂抓光棍滚钉……”
“那倒便宜了你。我再问你,你的地道下边见了多少光?”
龙海愣了一下,从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简直无法想象,二佬的信息会这样灵通。他脑子里马上转了几道弯儿,猛然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小老汉,才明白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妙。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他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最近厂里仓库搞二期工程,挖基础设施的时候撞见了墓道,土货不多,也没敢动。”
“说吧,土货到底藏去了哪里?!”二佬动了怒,脸变了色,声音在喉头中丝丝作响。
“二佬,天理良心,山堂规矩,对着关帝爷和俺可以赌血咒,墓道刚开了个口子,发光的根本没见着。就是有,风声这么紧,俺也不敢带呀。再说我撞上不打紧,怕的是引鬼进了香堂啊。”龙海硬撑着,他心里在盘算,理查德那边决不会这么快就通了信儿,况且这鬼佬和山堂并不搭界。
“当着诸位兄台的面儿,俺龙海说句掏心窝的话,这合资企业搞进出口贸易,就是给山堂运货找个机会。梁州地下的东西不愁,愁在无路可走。俺不明白,刚想搭座桥,自己就掉进浑汤儿洗不清了,我心里憋屈得很哩。”龙海说着,苦着脸,还真有些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嘿嘿,我看你真要尝尝厉害。”二佬手一招,从两边门冲入四个壮汉,将龙海四肢箍住,一个倒提,掼了个马趴,若不是身下的地毯垫着,这门牙怕要给出去几颗。
“懂吧,这叫:‘女啼一声五神落泪,儿笑一声惊天动地。’滚钉伺候——”
未等四人再动手,龙海瞪圆了眼睛喊叫起来。
“沙头牧马孤雁飞,千古帝王今何在——你们打死我,我也得死在堂主脸前!”这句口诀一出口,二佬扬手止住了众人,走过去把他拽了起来。
“堂主难道是好见的,有啥这里说,莫耍花招。”
“‘闻钟始觉山藏寺,到岸方知水隔村’——俺必须见他。”这两句切口很少有人知道,二佬明白他是有事要求见祖文,便又叮了一句。
“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也不会打马上山拜鳌头!”龙海这会儿脖儿颈也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二佬转身打开身后一扇门,引他走进了另一大间房子,房间四壁全是一水的红木书柜,装满了发黄的善本线装书。巨大的檀木桌案前,摆放着单面磨砂的水晶屏风,上面嵌着一幅猫戏飞蝶的图案。龙海过去只在晚上与祖文会面,只记得他胡须都白了。看到这猫蝶图,明白对方是取“耄耋”老人之意,便恭恭敬敬叫了声祖爷,只见一缕淡雅的青烟正从屏风上端飘起。
“说吧龙弟,他们有眼无珠,委屈你啦。”屏风后边的人嘶哑着嗓子,咳了两声,还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脊背。
“我给祖爷带来了壁画。”龙海在桌前坐下,这椅子是固定的,与屏风保持着距离。
“吹落黄沙不见金,我可不要假货。”祖文停止了喘咳,隔屏风盯住了龙海。
“这可是从姓秦的嘴里掏出来的东西,为这批画,俺还扔进去了几个兄弟的命啊!”龙海急了,身子前倾,屁股只跨着半张椅子。
“那就太难为龙弟啦。这样吧,按老规矩,平分一江秋月明。”祖文出口成诗,只是声音像一部破留声机般喑哑,可后来的一句话,却像锤子一样砸在龙海心头上。
“不过,你还欠我一件什么东西来着,是秦半两那幅图吧。”
这祖文果然手眼神通,龙海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透视了似的,便不敢再有隐瞒。
“那是我准备和祖爷商讨的一件大事,怕走水就没有带来。”
“说说看,难道这图真有那么金贵?”屏风后的祖文不由倾了倾身子。
“梁州道上有句话,‘若得图中图,便有城下城’,能到地下城搂一遍,这壁画就算是小菜一碟了。”
“好啊,难得龙弟有这等身手,既是这样,堂里人随你回梁州,一块取图去吧。”祖文干笑笑,慢声细语紧逼道。
“千万不成。”龙海把两手摇得像瓦匠的泥抹,“梁州警察已经盯上了我。小老汉带的那个家伙就是卧底,我再带上兄弟们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此话差矣,你可是市长当后台的合资企业,不是吃土的墓贼,没有证据,谁敢动你一根汗毛?”祖文变了脸,声音里冷飕飕的,“香港的事你不用管,壁画三天内变现,跟你没有丝毫牵连。你的屁股该坐稳在梁州,也好让我这风烛残年之人将来有个栖身之地嘛。”
龙海听了正中下怀,这藏在船上的壁画分明是烫手的山芋,现在祖文答应销赃,他何乐而不为呢。思忖了一阵,觉得香港还有些事情处理,特别是理查德那里,他还需要堵一堵口,便说:“我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动身。”
“梁苑虽好,可不是久恋之家哟。”祖文像猜透了他的心思,口气突然变得不容置辩,“夜长梦多,你现在就走!”
龙海还要说话,二佬这时早已走进来,向他手中叭地拍了张机票。龙海傻了眼,因为那架航班就在一个半小时之后起飞。
屏风后的祖文开始干咳起来,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自怨自艾道:“垂老多病之躯,不愿世人看我丑陋之相,龙弟见谅了。”说完摆手送客,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