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门口倚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正在结疤的脓疮包,上身穿着一件带条纹的小背心,下身干脆就光着,黑黝黝的皮肤上沾着泥巴和草屑,还有蹭在墙壁上的石灰粉。门口不远处,半年前艾早和艾晚坐着听陈清风说各国风俗的回廊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蹲在那儿洗衣服。她面前是一个圆圆的澡盆,盆里有高高堆起的被单,蚊帐,枕巾枕套什么的,还有一块崭新的搓衣板。年轻女人低垂着头,齐耳的短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脸上,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健壮的胳膊用力拉动盆里的衣物,在搓衣板上嚓嚓地搓揉,水花四溅,身子也跟着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她的眼角的余光应该已经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艾早和艾晚的脚,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在意,连搓衣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仿佛除了澡盆里要洗的这些东西,再没有任何她需要操心的事情。
“你是谁?”艾早迷茫地发问,鼻头和两眼间皱出一个蚕豆大小的疙瘩。
一连问了两声,洗衣女人才抬了头,手搁在搓衣板上不动,眼睛看着两个陌生女孩,又往前后左右看看,意识到艾早的问题是针对她之后,神情比艾早更加茫然。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陈老师家里?”艾早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脸已经开始发红,鼻孔翕开,眼神收缩变得尖利带刺,整个身体都绷成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陈清风急急忙忙奔进院子。他左手拎着一捆干巴巴失去了水份的芹菜,右手托着几块酱油豆腐干,胳膊肘上挂了一个网袋,里面有一块五花肉,几根茭白,还有两个金黄色的香瓜。
“艾早,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爱人,这个是我儿子。”陈清风来不及放下东西,用下巴颏儿点着门口的女人和小孩,笑得有点腼腆,像是不好意思。
“谁?你说他们两个是谁?”艾早的声音尖得发干。
“我爱人啊,我孩子啊。昨晚刚从乡下老家来的啊。怎么样你?语文考出来了?作文题目是什么?说出来听听。”陈清风放下那些东西,迫不及待地问艾早的考试。
艾早没有听见他后面的几个问题。她根本听不见了,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前面她提的问题上。她带着哭一样的声音,责问他:“陈清风,你为什么没有说过你有爱人和孩子?”
陈清风不知所措:“怎么啦?你没有问过我啊,这有关系吗?”
艾早呆呆地望着陈清风,脸色红得发亮,像是刚刚被蜜蜂蜇得肿胀起来。她的光溜溜的额头上鼓出了几条青筋,虫子般一跳一跳,眉梢处纠结成蚯蚓的形状,整张面孔显出了极端愤怒,愤怒中又有沮丧。
陈清风回头看一眼他的女人,半张着嘴,一声不响。显而易见的,他已经明白了少女艾早的全部要说的意思。他似乎有一点没有想到,又似乎想到了而因此不安。他此时的神情,比艾早的沮丧走得更远,几乎就是一种震惊和哀痛。
“艾早,”他轻声招呼她,“先回家吧,下午还要考试,啊?”
贴心贴肺的话,带着宽慰,劝解,哀求,和深深的爱怜。
艾早这个骄傲任性的女孩子,她还没有学会掩盖心里的悲伤和失落,她甩掉艾晚的手,跑过去拣起地上的那捆芹菜,看了看陈清风,胳膊一扬,用劲地砸在洗衣盆里。“嘭”地一声闷响,灰白色的肥皂水受惊溅起,子弹般四射,洗衣女人的头脸身体被扫个正着,头发湿答答滴水,肩胛上沾着污糟糟的肥皂沫。陈清风恰好也站在盆边,裤子倒了霉,湿淋淋地裹在腿上。夫妻两人都因为猝不及防,吃惊地张着嘴,半天没有反应。
艾早丢下艾晚不管,自己回身便走,急匆匆的,逃跑一样的,肩膀哀伤地垂落着。
艾晚知道姐姐在哭。姐姐在家里跟妈妈生气哭泣时,背过身,肩膀就是这个样子。
回到家,艾早立刻把自己关进房门。妈妈小心过去敲门,艾早甩出几个字:“别烦我,复习呢!”
妈妈转头问艾晚:“出什么事了?怎么这半天才回来?”
艾晚心跳着,支吾:“姐姐路上跟人家对题了。”
“糟了!”妈妈顿脚,“一定发现错误了。情绪不对。”
吃饭的时候,爸爸觉得饭桌上的气氛紧张,咳嗽一声,想问一句什么,妈妈立刻朝他使眼色,制止他开口。妈妈不断地往艾早碗里夹菜。艾早皱着眉头,不断地把夹进她碗里的菜转移到艾晚和艾好的碗里去。一家人把肉和蔬菜就这么夹来夹去,谁都不说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打破饭桌上微妙的平衡。
一直到下午艾早临出门,妈妈才装着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话:“高考要考六门,一门考坏了不算个什么事。”
不知道艾早有没有听见,反正她没有答腔。
第二天,第三天,艾早沉默着出门,沉默着回家,不说她考得好不好,也拒绝家人问。妈妈着急得不得了:“艾早啊,到底怎么样嘛?”艾早淡淡地答:“就那样。”
妈妈对爸爸抱怨:“‘就那样’是怎么样啊?存心要把我们急死啊?”
爸爸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晚上陈清风忽然到家里来。他说他不放心,过来问问情况。艾早紧闭着房门,死活都不出来见他。妈妈只好帮她解释:“她睡了。这些天也是累惨了。”
陈清风请妈妈转交一包小说书给艾早,就是让她放松放松,换换脑筋。陈清风才一走,艾早冲出来,把那包书扔到大门外。“不看。”她说。原来她听见了外面说的话。
妈妈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人家是好心,你这是什么态度?自己考得不好,火发到人家身上?真是要把你宠上天罗!”
艾早红头赤脸地叫起来:“谁考得不好?你凭什么说我考得不好?”
妈妈一针见血:“考得好,你怎么会是这副死样怪气?”
艾早愣了好一会儿,鼻子一抽,呜呜大哭。
妈妈深深地叹气:“我就知道不行了。也怪啊,预考不是好好的吗?不是都讲十拿九稳了吗?”
十拿九稳的事,忽然之间就成了陷井,一脚踩下,天塌地陷。
终于熬到成绩出来。艾早的分数让大家目瞪口呆:比预考成绩少了差不多一百分。这样的分数,算上竞赛加分,还是低得可怜,不说南师院,连本地的师范专科都没有戏。
妈妈黑着眼圈站在艾早床边,一声接一声地问:“这不可能吧?会不会弄错了分?弄错的事情是有的。要不我们要求查分?”
艾早坐在床沿,身子蜷起来,两条长腿交叉着摆来摆去,嘴巴里喀嘣喀嘣地咬指甲。她拒绝去查分。她脸上非常平静,或者说是故意做出平静。隐隐约约的,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幸灾乐祸的那种神色。
妈妈又被吓住了,怕艾早受刺激太大,弄出神经上的毛病。她赶紧坐到艾早身边,拉过她的一只手握着:“不查分就不查分吧。话说回来,考砸的也不是你一个。这样,复读一年,明年干脆冲一冲复旦北大,我不相信你没有这个能力。”
艾早冷笑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妈妈站起身,走到外面,坐在饭桌前,一个人嘤嘤地哭。她拿艾早没办法,只好自己跟自己伤心。艾晚看着这一幕,心里很难过,倒了一杯凉水端去给妈妈。妈妈一把捉住艾晚的手,声泪俱下地说:“艾晚,艾晚,你将来不能这样,你不要让妈妈操心,好不好?”
艾晚说:“妈妈,我明年要考两个一百分给你看。”
妈妈搂住了艾晚,头抵着艾晚的额头,把眼泪沾了她一脸。妈妈很少跟艾晚这么亲热过,她这时的举动,就像是捞着了救命稻草的样子,倒把艾晚弄得不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