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里收到的第一份录取通知书,不是高三学生的,也不是往届考生的,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通知书由快乐的邮递员大虎一路打着车铃铛,送到了八字巷里艾家的门上。
谁呀?谁的通知书?是艾早的吗?不是不是,是小神童艾好的!
什么学校?艾好录取到哪儿了?中国科技大学?没听说过呀。
你可真是的!“科技大”不知道?有名啊,有大名啊,有个少年班,专门培养少年大学生,称为“神童班”!
艾好没高考吧?艾家去高考的是老大吧?
议论和探讨中,真相终于大白了:艾好没参加高考,可是春天来青阳的那两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是受学校委派来面试艾好的。像这样的神童,青阳城一百年遇一个,一千年遇一个,他还需要考什么考?清华,北大,复旦,他考哪个不得中?
整个青阳都轰动了。通知书下来的那个星期中,妈妈由教育局长特批放假,从早到晚地端坐家中,接受着来自县政府、县教育局、县中、亲戚、朋友、同事和邻居的或真诚或带酸意的祝贺。握手,微笑,道谢,送客出门。握手要热情,微笑要真诚,别让人感觉小人得志。送客送到门边,亲戚和重要客人要送出巷子口,起码的礼仪。艾好呢?艾好出来呀,人家是过来看你的,跟叔叔阿姨说谢谢!哎哟,这孩子太内秀了,说句话比背下一本书还要难,请别在意,请原谅。走好走好。
门一关,妈妈拉起艾好的手,放声大笑。事情的转变太戏剧化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艾早的失手本来已经令这个家庭陷入绝望,斜刺里又杀出一个小艾好,没参加高考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妈妈怎能不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艾好,”妈妈疼爱地抚摸艾好胖嘟嘟的脸,“你为妈妈争了气,你是我们艾家的福星!”
这句话其实挺伤人,尤其是对于敏感易怒的落榜生艾早。但是很奇怪,艾早仿佛没有听见,她坐在窗口迎亮处,专心致志地看一本《时装裁剪》的杂志,既没有抬头,更没有反驳抗议。她身上穿的连衣裙是经她自己加工改造过的,领口和下摆用剩料拼接了漂亮的荷叶边,腰线部位加收了两道缝,把她的纤纤细腰显露无遗。她的刘海和发梢都拿火钳烫过,有几处烫焦了,发丝泛了黄,却更显摩登和活泼。就连她脸上的皮肤,因为一个夏天里足不出户,比每天顶着太阳上学时要白了很多,白而发亮,吹弹即破。
艾晚每一天早晨见到艾早,都感觉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些。她知道在艾早的身上正发生着变化,汹涌着惊天动地的暗流,潜伏着万丈深渊的暗沟。但是这样的微妙之处不为人知。艾晚自然说不出来,连艾早自己也未必察觉。
妈妈应该是最知晓女儿心思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的妈妈顾不上艾早,她全部的关注和爱意都在艾好身上。艾好你晚饭想吃点什么?艾好你洗了澡怎么没换衣服?艾好你不能再看书啊,要让眼睛充分休息,不然小小年纪就近视了……
艾好艾好艾好……妈妈忘记了她也曾经把艾早当成皇上伺候,忘记了她搂住艾晚悲伤失意的时刻。
家中的接待工作有了妈妈打理,爸爸就自觉担负起采购艾好生活用品的任务。采购是爸爸的老本行,他借来了胡妈家二虎子的自行车,每天一早,乐滋滋地领着艾晚出门,把她抱起来往后座上一放,推着她满城里逛一圈之后,买妥了七七八八的东西,再抱艾晚下车,装东西上车。装不下的零碎,艾晚拿着,颠颠地跟着他回家。
买了两床棉被,一床厚的,一床薄的。薄的春秋天用,到冬天换下来当垫被。蚊帐一顶。凉席一条。两只搪瓷脸盆,白色的洗脸,草绿色的洗脚。一只热水瓶。一个漱口兼喝水的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梳子。棉毛衫两套。汗衫短裤两套。毛衣、毛裤、棉袄。棉鞋单鞋棉袜单袜。笔。本子。信封信纸。一个可以夹在床头看书的台灯……
自行车的车把上、大杠上、后座上叮里咣啷挂得无隙可乘。爸爸整个人都淹没在了他买下来的物品中,只看见一个黑乌乌的头顶一耸一耸地往前行。
艾晚抱着两个球鞋盒,紧跑几步,笑嘻嘻地赶上爸爸。“爸爸你都成骆驼了!”
家里的这些人,艾晚只敢跟爸爸开玩笑。
爸爸回头看她,好脾气地说:“到你上大学那天,也一样。”
“还有十年呢!”
“快得很啊,一眨眼的功夫啊。”
艾晚想,哪里“快得很”?她长到今天,才长到了八岁。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噢。
艾晚又嘲笑爸爸:“到那时候你就老了,推不动车子了。”
爸爸作晕倒状:“那可糟了,我的小女儿谁来照顾呢?”
“我自己照顾自己啊。我还能照顾爸爸妈妈。我要让爸爸坐在车上,推着爸爸上街。”
爸爸幸福得无以复加,嘴巴笑咧到耳朵:“这样的话,爸爸妈妈可以放心地老了。”
“肯定可以放心。”艾晚强调。
爸爸跟艾晚推心置腹:“艾晚啊,其实在爸爸心里,最靠得住的孩子是你。神童又怎么样?北大清华又怎么样?太优秀的孩子是替别人培养的,平庸一点的孩子才是自己的。”
爸爸的这句话,说得有一点点深奥了,艾晚暂时还不能听得懂,可是她把爸爸的话记在了心里。
父女两个人,蚂蚁搬家一样,给艾好置办出了全部的行装。东西太多,床上堆着,地上摊着,板凳桌子上也搁着,家里乱得无处下脚。妈妈一样一样交待给艾好:被褥蚊帐怎么用,衣服要几天换一次,换下的脏衣服应该怎么洗……她打来一盆水,随便泡进去一件衣服,示范性地洗给艾好看:领口,袖子,前襟,下摆。肥皂泡在她手里聚成白色的一堆,发出噗噗的声音。她的手在水中灵活摇动,像一尾蹦跳的鱼。
艾好规规矩矩坐在她对面,眼睛盯着妈妈的手。可是只要留意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在书本之外,艾好根本就是一个恍惚的人,不知道今夕何夕,太阳何时升起、倦鸟何时返窝的人。
妈妈终于停住手,忧心仲仲地盯住了艾好。到此时此刻,她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艾好的大学生活怎么度过呢?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离家去上学,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可是事到如今,妈妈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人一旦坐上了一辆飞速前行的火车,就只能被动地往前,往前,如果想要跳车回家,结果便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