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中间,艾家又出了一件大事:艾好从合肥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妈妈上午在办公室接到艾好班主任的长途电话,电话里说,艾好突然起意回家,根本没有请假,是不辞而别。老师因为没见艾好上课,查点了他的同宿舍学生,才知道这么回事。妈妈当时如雷轰顶,一个劲地问老师为什么?艾好为什么要回家?他怎么突然想起回家?妈妈怀疑学校里有人欺负了儿子。对方说,一切都好好的,艾好虽然不合群,但是从不与人争执,回家大概是因为他想家了,毕竟年龄小啊。妈妈就着急,怕艾好不认路,无法对付漫长的旅途。对方安慰妈妈,应该没事的,他得到消息就赶往合肥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确认艾好上了合肥往青阳的班车,是新开通的直达长途车,一票到底,沿途不停,家里派个人去青阳车站接一接就行了。“班车是下午三点到青阳,你们别耽误了。”艾好的老师很负责地叮嘱。
丢下电话,妈妈忙碌起来。上大学的儿子回家,这是大事。艾忠义去了东北出差,一时联系不上,妈妈冲到青阳二中,把艾早从课堂里拎出来,责成她去接站,自己又奔往菜市场,鱼呀肉啦各买一堆,回家忙着洗煮煎炸。
艾晚放学回家,也被妈妈派了用场:扫地抹桌子擦玻璃。妈妈一心要让艾好享受到家里窗明几净的贵客待遇。
下午三点钟,艾早准时守在了青阳汽车站的出站口。那是一条从停车场延伸出来的窄窄的小路,所有出站旅客的必经通道。深秋的风打着旋儿贴地尖啸,地上的纸片啦,花生壳啦,甘蔗渣啦,鸡毛鸭毛啦,全都像长了脚一样,在风中忽儿往东,忽儿往西,忙个不停。从栅栏里验了票出来的旅客们穿着各款各色的秋衣,男人中最时髦的是涤纶布料的西装,女人们时兴束腰带的短风衣。艾早很无聊地端详他们,心里想着这些被土裁缝们做得不伦不类的衣服还可以做哪些改进,哪种面料哪种颜色适合哪种气质的人,如果是她开一家时装店,她要如何做才能领导青阳城的服饰新潮流。
一拨一拨的旅客络绎不绝地从通道里走出来。城里人,乡下人,本地人,外地人。游子回乡的,走亲访友的,出差公干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急迫,喜庆,还有长途奔波的劳累。艾早把眼睛都瞪得发了酸,始终没有看到弟弟的身影。天黑下来了,栅栏门已经关上了,她扑上去问那个负责查票的人,得知最后一班长途车已经进站下了客。
艾早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里。她知道出大事了。弟弟八岁被人带到南京时就失踪过一次,事隔多年旧戏恐怕又要重演。她飞奔回家,把凶讯告诉了正在炉子上煨鲫鱼汤等儿子的妈妈。妈妈当时手里正拿着一把大号细瓷汤勺,猛一惊吓,汤勺掉在砖地上,碎成几段。她满脸煞白地望着地上的瓷片,很愚蠢地蹲身去拣,被艾早一脚踢开,才避免了手被划伤。
接下来的事情,是妈妈找到胡妈家里,拉上在邮局工作的大虎,跑去打长途电话。给合肥的校办公室打,给系办公室打,也给合肥长途汽车站打。要一个长途电话很不容易,尽管有大虎的帮忙,妈妈还是喊叫得声音嘶哑。下班时间,电话虽然要通了,可是铃声空响,无人接听。妈妈佝偻着腰背,话筒举在耳边,长时间聆听单调的铃声,眼神空洞,表情茫然。
艾早赶到邮局,从妈妈手里夺下话筒,搀扶她回家。在这样的时候,十八岁的艾早成了妈妈的拐棍、肩膀、主心骨,她要扶持妈妈度过艰难。
胡妈和她的三个儿子都聚集在艾家,帮着妈妈分析情况。首先排除了艾好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艾好是男孩,周岁十四,又长得身高体胖,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拐卖对象。劫杀事件更不会发生,谁会冒险去碰一个身上只带几毛钱坐车的人?那么,剩下的可能性便是,长途客车中途停下来吃饭喝水上厕所时,艾好找不到他的车了,或者上错车了。找不到车没有关系,他会滞留在车站。上错车有点麻烦,但是问题也不大,汽车不比火车,走不多远,终点站总归是在附近百里之内,艾好到站后发现不对,也会老老实实呆着不动,因为他没有能力去独自解决返程问题。
分析过后,妈妈稍觉安慰。但是想到漫漫长夜,秋风萧瑟,可怜的艾好饥寒交迫,心中恐惧,如何挨到天明?妈妈又呜呜地哭成一个泪人。
艾早大开大合,包揽了关于寻找艾好的一切决定。她分派三虎去运输公司借出一辆车来,带上她和妈妈逆行而上,从青阳往合肥方向走,搜寻沿途每个车站的饭店、旅店、小吃店,兼及可以容身的屋檐、窝棚、货栈。大虎二虎蹲守青阳车站,准备艾好突然出现,顺带打听每一个过路旅人。胡妈带着艾晚看家,兼做信息转达。这样的话,无论艾好流落到哪里,总会有迹可寻。实在找不到,明天就报警,请公安帮忙。
艾早问妈妈:“这样做可以了吗?”
可怜的妈妈脑子已经乱成一锅浆糊,哪里还能够考虑事情?艾早说什么,她只管点头,一双手还紧紧抓住艾早的胳膊,生怕倏忽之间这个能干的女儿会飞了,她再没了依靠。
三虎开的还是两个月前送艾好去合肥的那辆卡车,艾早和妈妈都挤在驾驶室里。因为心急,三虎把车子咣啷咣啷开得飞快,车身在砂石铺成的县级公路上大幅度地摇晃蹦跳,雪亮的灯光刺破黑暗,把坑洼不平的路面晃得模糊一团。行道树啦,界石啦,小泥塘啦,白天人们遗落在路上的垃圾啦,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又在快要撞上车身的一刹那,飞速地后退。妈妈仍旧死死抓住艾早的手,她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艾早的皮肉,艾早嫩生生的手背上左一个右一个的都是掐痕。艾早一声不响。在这样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对这个家庭、对于可怜的妈妈有多么重要。
篦头发一样地找过了海安车站、泰州车站、江都车站。妈妈还想在更小的像曲塘啊姜堰啊这些车站停一停,三虎说没有必要,会耽误时间。三虎总在外面开车,混熟了附近的地方,知道合肥来的长途车只停大站,小站根本不会擦边。在海安泰州江都车站停下来的时候,妈妈顶着寒流中的秋风,双手握在嘴边,哀哀高喊艾好的名字。空寂无人的路上,路灯昏昏地照着三个焦急的身影,妈妈的喊声除了引出一连串的狗吠,没有任何回音。
艾早不想让妈妈这么喊,没有意义,也难为情。可是她不敢跟妈妈开口,怕惹起妈妈的不满,绝望中的人会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一路搜寻,到达扬州车站时,天已经蒙蒙亮,城市在灰色曙光中将醒未醒,勤快的卖早点的摊贩刚刚在街边升起红红的炉火,把炉膛拍打得啪啪直响,把油锅烧得吱吱叫唤。艾早环顾四周,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关于宿命的想法:两个月前送艾好去合肥时,经过扬州,她翘首远眺,以为扬州成了再也不能看见的风景。事隔不久,同样为了艾好,她居然在这里停留下来,有了盘恒不去的充足理由。
三虎打开车门。新鲜的寒冽的空气涌进驾驶室。一夜折腾,三个人都是又累又饿,面色青灰,几无人色。妈妈更加是瘫软在车座上,嗓子哑得无法发声,偶尔跟艾早说话,全靠手势比划。艾早怕妈妈支撑不住,吩咐三虎在车上照看着,她下去买一些烧饼油条填填肚子。
从三虎停车的地方到早点市场,要经过一段亘起的河堤。艾早疲累过度,走得很慢,身子左右摇晃,脚步拖拖沓沓。好不容易撑着膝盖上到堤面,无意中四下一看,她猛然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堤下的某处地方,脸上现出一种怪异的惊惧。
她回头,大声嘶叫:“妈!三虎!”
她等不及妈妈和三虎过来,耸身一跳,山羊一般地蹦下河堤,三步两步扑到堤下干涸的小河沟里。
河沟里搁浅了一只小木船,很小很小的船,夏天人们采菱捞虾用的那种东西。船舱里堆了一些留作冬天牛羊们吃的干草,废纸破棉絮之类的垃圾。艾好缩在那堆破烂里睡觉,远看就像只肥羊,养得胖乎乎的、毛皮脏成了浅棕色的羊。
倒霉的艾好,他倒不是因为下车之后认不得自己的车了,是他运气不好,坐的那辆车在中途出了故障,司机勉强把车开进扬州车站,然后赶人下去,换坐另一辆车继续往青阳。在这个乱哄哄的交接过程中,茫然无措的艾好在车站进进出出的车辆之间搞昏了头,不知道哪一辆是自己该上的车。从合肥到扬州之间这段漫长的旅程中,他居然没有记住任何一个同车人的面孔,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跟着谁走。
“那你同座的呢?同座的是什么人也没看清?”艾早觉得不可思义。
艾好舔着肥嘟嘟的嘴唇:“看清了,是个男的。”
“就知道是男的?年轻还是年老?剪什么头?穿什么衣服?带了什么行李?”
艾好歪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我没有注意。”
“小祖宗!那你上了车都干什么了?睡着了?”妈妈忙着给艾好擦脸上的脏。
艾好躲开她的手,咧咧嘴,羞愧地笑一笑:“我在心里想一个公式。”
“我的儿哎,你差点要让妈妈送命啊!”妈妈一声长嚎,抱住艾好的头,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
所幸艾好不算娇气,糊里糊涂钻进船舱的草堆后,居然一觉酣睡到天明,没有冻僵,也没有感冒打喷嚏。他只是饿得狠了,抓过艾早买来的烧饼夹油条,一口咬出一个大大的月芽儿。
艾早好奇地问他:“学期中间你怎么会想起回家?”
艾好才想起扔在船舱里的东西,转头去拎了过来。“我拆了被子洗,可是缝不起来了。”他打开那个脏兮兮的包袱给艾早和妈妈看,里面是分离的被里、被面、棉花胎。“看,都已经洗干净了。”他特地说明。
“就为了回家缝条被子啊?”艾早简直要为这个弟弟崩溃。“不能请同学帮忙吗?班上不是还有生活老师吗?”
“我不要让他们笑话。”艾好嘟着嘴,神情异常严肃。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从古到今,成大事的人都是有异质的人,如果他们一切正常,世界循序渐进,奇迹也就不会发生。
可是具体到艾好身上,作为大姐的艾早还是怜惜他,舍不得他。才十四岁的人,离家千里,身上背着那么重的志向,活生生的一段少年时光就这么跳过去,讲起来真是无比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