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把艾好带回来的被里被面重新又洗了一遍,棉花胎晒得松松软软,平平整整缝起来,拿块包袱皮裹上,买了两张长途汽车票,亲自送艾好回学校。妈妈嘱咐艾好,以后千万不能一个人往家跑了,有事打长途电话,写信,放暑假寒假时,家里也会派人去接他。“总之,十八岁之前,你身边不能离开人。”妈妈对他说。
爸爸出差回家后,听说了艾好的事,吓得也不轻。爸爸作出决定,要辞去采购员的差事,从此不再天南地北的跑了,工资少点就少点,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大道理。
说归这么说,细细一盘算,少了采购员的出差补贴,少了趁便倒腾一点紧俏物资的收入,这个家里要供三个孩子上学,真不是轻轻松松张嘴就成的事情。爸爸开始琢磨,要不要干脆办个“留职停薪”,从供销社出来,自己搞个体。可是妈妈死活不同意这么做。妈妈几十年吃惯了国家的饭,绝对不敢相信离开公有制自己能做成什么事。
“老艾,”妈妈说,“再忍忍,哪怕是借债呢,再有个四五年,艾早艾好都学出来了,剩下个艾晚,日子就好过多了。”
“艾好怕是指靠不上。他还要接着念研究生的。”
“艾早总能够帮到家里吧?大学一毕业,工资五十多块,比你我都高。”妈妈的算盘总是打得很如意。
说来说去一句话:艾早要赶紧考上大学,赶紧大学毕业,分担家庭重负。
有一天,青阳二中的校长到教育局办事,顺便往各个科室里散一圈烟,窜到会计室时,校长问妈妈:“你们家艾早退了学创业,弄出什么头绪没有?”
妈妈怔住了,身子往下一沉,要不是屁股下面有椅子托着,她就要瘫到桌子底下。
艾早退了学?艾早什么时候退了学?天哪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她还没有把可怜的父母折腾够啊,她还要学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啊?哎哟哎哟,妈妈的脑袋瓜儿都要炸了,心都要裂成碎片了!哪家的孩子有艾早这么不省心?哪家做妈的有我这么苦,东边刚刚扑灭了火,西边又快要烧到墙?操心劳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爸爸哭诉,呼天抢地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爸爸只能劝慰说:“先别急先别急,跟艾早好好谈一次话,问清楚再说。”
“要谈你谈,我跟她谈不拢,一说就要炸。”妈妈先打退堂鼓。
“还是你谈。”爸爸也胆怯。“艾早是女孩儿,女孩儿跟妈妈好说话。”
妈妈坚决不肯,头摇得像泼浪鼓。两个人都知道艾早是个浑身长刺的人,刺儿理不顺,一家伙扎上去,不光是皮肉疼,心里也疼。
爸爸问艾晚:“你说说,该谁去跟你姐姐谈?”
艾晚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谁也不愿得罪,想了个折衷的办法:“爸爸妈妈一起谈。”
爸爸一拍手:“好主意!”
当晚两个人就把艾早堵在房间里,郑重其事谈话。
“艾早啊,”爸爸先开口,“虽然说你已经满了十八岁,可是在你独立成家前,你还是我们的孩子。”
艾早一脸无辜:“我当然是啦,谁说不是啊?”
“如果你承认是,那么……那么……退学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不跟父母做商量?”
“我不想念书了。我们家有艾好就够了。”
妈妈马上来了火:“艾好是艾好,你是你!艾好不能代替你过一辈子!”
爸爸赶紧抓住妈妈的手,用劲捏一下。“艾早,你妈妈的意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读大学实在太可惜。”
“我想早点挣钱。”艾早说得轻描淡写。
妈妈又火:“你怎么挣钱啊?高中毕业,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干吗要找工作?我领个执照,开时装店。现在就业都自由了,允许个人开店了。”
妈妈的脸憋得发青:“说得轻巧啊!开时装店?开店要多少本钱?你上哪儿找这笔钱?”
“不开店,先摆摊儿啊,慢慢挣啊。”
“摆摊进货也是要本钱的。”爸爸提醒她。
艾早慢悠悠地说:“只要有一千块,我马上去广州那边进货。你们要是愿意借我呢,一年之后我保证还给你们。你们如果不愿意借,也没关系,大虎二虎三虎答应给我凑,他们都是有工资的人。”
妈妈的脸色由青又变白,白得很可怕,像死人。然后“咕咚”的一下子,她果真昏厥过去,手脚都冰凉。爸爸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和虎口,才催她还了魂。
妈妈是提到胡妈家的三个儿子才这样。三虎从小不爱读书,妈妈最怕艾早跟着三虎混,偏偏艾家的大事小事又离不开这个小伙子。
还有更邪虎的事,艾早刚刚领到个体执照,三虎就跟着在运输公司辞了职。他要陪着艾早跑单帮,去南方进货,大包小包地背在身上坐火车,回来再一件一件吆喝着卖出去。创业初期的个体户,都是这么辛辛苦苦地干出来的。进货的过程千难万险,钱啦,在外面吃住啦,会不会被人骗得血本无归啦……三虎不放心艾早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胡妈也不放心,胡妈赞成儿子辞职去做艾早忠实的侍卫长,帮着她从小奶大的这个女儿打天下。
妈妈脸色冰冷地下了最后通牒:“艾早我告诉你,你要是跟三虎结了婚,我们母女从此就不要来往。”
艾早不生气,笑嘻嘻地回答妈妈说:“我是雇他做帮手,行不行?我们合伙开店,行不行?起码有他在身边,我会安全吧?”
看看,就是这样,妈妈跟艾早两个人,天生的就是一对母女冤家,合不来,却又打不散。
艾早头一次去南方进货,来来回回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前后总有十多天时间。一到晚上,妈妈看见家里只剩了艾晚一个人孤零零地背书写作业,心里就生气,罗罗嗦嗦地抱怨艾早不听话,艾早胸无大志,不求上进,艾早是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生下来就是来折父母寿命的。说着说着,妈妈的眼圈就红了,眼泪就下来了,抽抽咽咽地濞鼻子。
妈妈的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艾早。
爸爸无可奈何地对艾晚诉苦:“你妈妈现在是更年期,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脾气怪得紧。”
艾晚懵懵懂懂问:“什么叫更年期?”
爸爸呵呵地笑起来:“大了你就知道了。”
艾早总算回了家,头发脏得像草,脸蛋儿瘦了整整一圈,原先的鹅蛋脸,现在成了一颗尖尖的瓜子仁。妈妈板着脸,一句话都不问,却不声不响在厨房里烧水,把艾晚喊过去,要她帮姐姐拿澡盆,拿毛巾和肥皂。艾早关着房门洗澡的当儿,妈妈又急急忙忙上街,从烧腊店里买了卤猪肝烤鸡腿,是艾早最爱吃的两样东西。
艾早把满满两大袋的衣服倒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拎起来,强迫艾晚欣赏,发表意见。“这件怎么样?这件呢?是不是更好看?还有这件,你摸摸!”她眉飞色舞,欣喜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是事情办成后的真真切切的快乐。
她给妈妈带回一件藕荷色的带裙摆的风衣,给爸爸一件米黄色的翻领的夹克衫。两件衣服都是青阳城里很少能见到的时尚货。妈妈被艾早逼着穿起来,在镜子前面照了照,喜欢得脸都红了,嘴里却不停地抱怨:“哎哟,我哪能穿出去见人?同事不要笑话我老妖怪?哎哟哎哟,不行不行……”
爸爸表扬她:“怎么不行?行得很。女儿的眼光,绝对没说的。”
妈妈还是不好意思穿出去,宝贝一样收在了衣橱里。
艾早带给艾晚的,是一件花苞一样好看的尼龙面料的连衣裙,水蓝色,光亮,领口缝着小珠珠,腰间缀一个碗口大的蝴蝶结。艾早说,虽然不是艾晚想要的粉红,可是水蓝色更华美,配上艾晚的单眼皮,像朝鲜小公主。
为什么不说“法国小公主”,却要说“朝鲜小公主”呢?艾晚觉得奇怪。可是艾早这个人,一向都是喜欢标新立异的,艾晚习惯了姐姐说话做事的方式,也就不问了。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艾早说她兴奋得很,睡不着,脑子里有很多想法钻来钻去,蜜蜂一样嗡嗡地响。第一步呢,她要把批发回来的时装卖出去。开始不卖贵,本钱赚回来就可以。放长线钓大鱼,这是生意经。第二步,攒到足够的钱,租一间店面。有门面才有档次。第三步,不卖人家的时装,开工场,自己设计,独立品牌。“早早牌”怎么样?不行的话,“朝朝”?第四步,去上海北京,雇漂亮模特,开时装发布会。第五步……
艾早的脚刚刚迈到第五步,身子已经沉入梦乡,扯出了绵长酣甜的呼吸声。艾早真的是累了,从广州到福建,到青阳,迢迢几千里的路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