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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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 (2)

复出的李才莲更老练,更聪明,更成熟了。

男人的征战就是女人的煎熬。池煜华面临的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而每一轮新的等待又有伴随着新的冀盼。行前,池煜华红晕着脸,对李才莲发出了曾千百次萦回心底的疑问。

“你在外面给那么多人写信,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写信给你,你又不认得字,两公婆的事还要请别人念,几多不好意思呀!”李才莲说:“你要学习识字,要学习文化。”他用柴火梗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李才莲、池煜华”几字。

池煜华不吭声,晕红的脸羞得更红更美了。是哩,两公婆的事怎么好请别人念呢。难怪李才莲经常叫自己要学习识字。

望着温柔美丽的妻子,李才莲按照农村发誓的习惯,站在门槛外对站在门槛内的池煜华指天地发誓:“现在是战争年代,谣言特别多,如果有人说我死了,千万不要相信。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不会死,会命长,大富大贵。记住,等着我。20年30年,哪怕50年60年,革命成功我就一定会回来和你相聚”。

面对信誓旦旦的如意郎君,池煜华半嗔半娇,请老天爷作证,发出了誓言:“你放心地去吧,我会等你。你20年30年不回来我就等50年60年,50年60年不回来我就等你100年。一定会在家里等你回来团聚!”

生活在领袖身边,锻冶于革命营垒后龙山长长的崖坡,李溪长长的流水都映照着一个痴情的身影。常常的思念化为常常的动力,常常的动力就是常常的学习。山坡上、沙滩上、田野里处处都种下了池煜华歪歪扭扭的笔迹池煜华李才莲,池煜华李才莲。

识3个字就认得自己的名字,识6个字就可以把丈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睡在一起,识几十个字就认得全家人的名字,识几百个字,就认得县名区名村名和全村人的名字,识一千个字,就可以与丈夫通信了……

池煜华李才莲,池煜华李才莲。学识字的池煜华写得最多的字就是池煜华李才莲6个字,她喜欢把这两个人的名字睡在一起。无尽的思念呵,有时,池煜华心里也难免泛起一缕缕疑云:李才莲在外面会不会像我思念他一样思念我呢,听说,他在外面都说自己没有结婚,没有妻子,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外面的女人洋气不洋气,李才莲在外面会不会有外遇呢?!这些怀疑都是一念之差,随风飘散,她坚决相信:自己这么思念着李才莲,李才莲怎么能不思念着自己呢。

郁郁蓊蓊,一片硕大的古樟树拽着连绵不绝的绿,伸向远山。这是江西宁都县城郊,一个叫七里的村庄,1933年6月,池煜华与人搭伴。步行三天,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中共江西省委,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李才莲。

才莲、才莲——池煜华情不自禁,呜咽着扑进了惊奇不已的丈夫怀里。识字果然好,识字长了池煜华眼界、智慧、勇气和力量。池煜华知道了丈夫革命的官名,叫做少共江西省委书记,丈夫革命的地方是江西省委所在地——宁都。她一点一点打听清楚了宁都怎么走,有几天路程要经过哪些地名。丈夫不回来,久久苦恋的池煜华决定出门去寻找丈夫,现在识了字,什么都挡不住她,就是缺路费。平常,自给自足的农村很难见钱的面,但这也难不倒她,通过布告,识了几百字的池煜华知道距离教富村十来里远的地方,有一个红军豪兴医院,柴火挑到那里去可以卖钱。

柴火可以卖钱,却是最便宜的商品。2担柴火才卖五分钱,40担柴火卖一块银元。池煜华用了半年时间,足足卖了120担柴火才凑足3块银元。一担柴火就是一二个血泡,血泡溃烂,血水把刀柄都浸透了。她原本细嫩的手,一层血泡叠一层血泡,已经粗糙得如同柴皮。一路上,她忍饥挨饿却舍不得动用那3块银元,舍不得吃带给李才莲的菜干子、鱼干子。此刻,她布满血痂的两手把这些物品连同两双布鞋,一齐捧到丈夫手里,作为见面礼要丈夫买点补品补养身体。

久别胜新婚。一年多未见,面对着兴奋不已,激动异常的妻子,刚刚被任命为中央苏区儿童局书记的李才莲,抚着她新泡叠旧痕的两只粗糙的手,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恰恰相反,他轻轻地推开了浑身滚烫,热泪盈眶的池煜华,举止冷淡得让人生疑。

这是我家乡的一个人。李才莲对通讯员和机关工作人员介绍说。

我是他家乡的一个人,他怎么不说我是他老婆呢?池煜华心里犯嘀咕。

吃过饭后,李才莲也不大与池煜华说话,却曲里拐弯把池煜华带到一户老表家里,安排在那里与一个妹子搭睡。夜间,躺在光板床上辗转反侧、百思不解的池煜华问那个妹子的名字,竟与自己同名同姓也叫做池煜华。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朝思暮想终相遇,相遇却仍是分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夜之间,池煜华委屈的泪水把床板都打湿了。

几天后,李才莲终于把池煜华带入自己的住房。这虽然也是一幢干打垒的土房,房里阴暗潮湿,是一张用两条凳子架起来的光板床,池煜华却感到亲切,有一种回到家里的踏实。

在这片戒备森严,平常却不寻常的建筑群落,突然冒出来一个穿着浑身缀满补丁的土蓝布衣服,却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的美女子,远远走来,犹如荒草地里长出了一支婷婷的山菊花。在警惕性极高的年代,她的出现不能不引起所有人注意。

池煜华逐渐接触了毛泽东、周恩来、李富春、蔡畅等一些有着神奇传说的中共高层领导人物。首先使池煜华感到可亲可敬,又主动为她释疑的是中共江西省委组织部长兼白区工作部长蔡畅,蔡大姐。

那一天,李才莲突然对池煜华亲热起来。他说自己受了批评。

蔡畅部长问我为什么在外面见到池煜华时,不打招呼不说话,象不认识的人一样,这是对妇女不平等的思想作怪,是瞧不起妇女同志的表现。要好好反省反省。这一夜,李才莲把自己反常的言行、前因后果,对池煜华作了一个彻底的坦白。

第二天,池煜华走进了蔡畅部长的办公室。

蔡大姐,李才莲不是瞧不起我,在屋子里面他对我很好,还会给我洗脚哩。他在外面不跟我说话是避嫌,战争年代,大家出外革命都没带家属,那些战士看见领导干部带家属会想家的……

哦,如果他不是瞧不起你,那是另外一回事。池煜华,你对领导干部带家属这事是怎么看法的?

我的看法是男女平等,男同志可以出外面革命,女同志也可以出外面革命。带不带家属要看革命需不需要,革命需要当然可以带家属,池煜华对这个问题想过很久,深有感触:女同志不光是家属,还可以是革命干部。

哎,你说话还蛮有水平嘛。你在家里是不是参加了革命?你愿不愿意到省委来工作,与李才莲一道革命……

蔡畅知道池煜华在家也担任了苏维埃妇女干部。从此,她们成为了朋友,池煜华经常去找蔡畅谈心。平易近人的蔡畅是池煜华真正的大姐。省委工作的危大姐等人也时常参进来与池煜华聊天,李富春见了面都会打招呼、聊天,有一次,他还买了些果子来吃。一边聊天一边问兴国农村的扩红情况,妇女组织打布草鞋的数量,农村中借谷运动的情况。朱德总司令也偶尔凑过来聊几句。

南方有一说:夏季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有一回,暴雨倾泄,下了一夜。天亮时,大家的床都立在水中,出门一看,有些战士的床板漂浮在低洼处。

池煜华本能地下到水中为战士们打捞床板,洗晒补褥,早早晚晚,忙碌了两天,给所有的战士干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时间久了,神秘的毛泽东也不神秘。有一次,毛泽东与池煜华聊天时聊出了久蓄心底的一个秘密。当时,苏区的《红星报》、《青年实话》等刊物上经常能见到李才莲的署名文章,特别是《青年实话》有时每期都有李才莲的名字。这就不能不引起敏感人的注意。

过去,我总觉得李才莲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他长得文质彬彬像个舞台上的小白脸,读过书有文化,能说会道,很会写文章,组织能力又强,办事果断有魄力,还有一定的经济头脑……这样的人不是地主家出身,就是富农家出身。

直到看见了你,看见你一身补了又补的衣服,看见你年纪轻轻一双手长满了老茧,我才相信他确实是穷苦人家出身。

一天晚上,池煜华无意间把毛泽东的话说给李才莲听,李才莲像老年人那样长叹了一口大气,久久没有吭声。池煜华陪着李才莲一夜未眠,那个无眠之夜,她似乎明白了刚来时才莲对自己的冷淡,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从此,她感觉到革命以及革命队伍并不那么简单哩,她再也不是原先的池煜华了。

无论如何,走出家门的见识、境遇以及收获与在家里面就不一样。她愿意接触那些新鲜、新奇的事物,愿意走出家门。

一个月后,池煜华是带着蔡畅的手令回兴国老家的。蔡畅在一张中共江西省委的便笺上写着:

中共兴国县委:

经研究决定,调你县池煜华同志到中共江西省委土地部工作。

中共江西省委组织部长蔡畅1933、7、19、眼看夫妻双双就要在一起革命,一块生活了,天真浪漫的池煜华多高兴呵。

战争的硝烟弥漫在苏维埃的上空,新一轮反“围剿”日益迫近,红军的兵员却日愈枯竭。当时,李才莲正在参加筹备成立少共国际师,对即将到来的团聚他没有表露出太大的高兴。面对天真浪漫的妻子,临别之际,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铮亮铮亮的小方镜子,赠送给她作礼物。

海枯石烂心不变,望穿世纪情不移赤日炎炎,酷暑如灼。7月,是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节。池煜华一向是家里的壮劳力,回来便操镰下田,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抢收抢种。一连干了三天,每天干得汗流浃背,天昏地暗。那天正干着,一场透雨不期而至,把池煜华一身淋得透湿。她硬是用体温把一身衣服烘干,直干到日头落岭,月挂东山。当她把最后一担稻谷挑回家时,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人与稻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六十多年后,池煜华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7月11日。

一场上吐下泄的人瘟突然在兴国县蔓延,人们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病倒,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后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过七天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我不死,我还要与才莲团圆。

池煜华却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泄,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头仍不肯死,全身都没有感觉了仍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在等待医药。那时哪有什么医生,哪有什么医药呀,有的只是土郎中传下的土药方。池煜华食下了一剂治人瘟的土到了顶的土方子。用尿勺到粪坑里捞一碗蛆虫,到李溪水里面冲洗干净,然后把蛆虫放到擂钵里擂成浆,再冲冷水往肚子里灌。水米难进口的人,喝臭气薰天的蛆虫浆液反而不呕吐。不呕吐并不是好喝,一碗蛆虫浆液,池煜华捏着鼻子一天喝了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虫浆液就感觉到有一条条的蛆虫在喉咙管、肚皮里边一蠕一蠕爬来爬去,爬得人心惶惶,那蛆虫爬着爬着就象立即要爬出嘴巴。

从没有任何感觉,到有再生的感觉,这感觉是蛆虫慢慢爬出来的,爬得人心惶惶,然后感觉到人生的无味、人生的无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然后就活过来了。

促使池煜华从死亡中活过来,可能是蛆虫也许是人虫。这个人虫就是她的身孕。

20多天后,她爬起来料理李才莲祖母的丧事,人世变了一个样。办丧事是最需要人手的,平常大家人众的李家却没有多少人向前。一问,李才莲的弟妹已接连死了5人,整个家族屋场中先后有12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灭了人,就灭了做事的帮手,也就灭了人的负担。池煜华再要脱产革命,就没有理由也没有人会阻拦。

当池煜华持蔡畅的手令前往区、县办理调动手续时,兴国县刚刚由一个县分为两个县,即一个兴国县,一个杨殷县,县里安排她到杨殷县委,担任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会书记。池煜华多么想去土地部,日夜与丈夫在一块工作呵。在与县委组织部人员争执时,她突然觉得身体十分不适,拼命地呕吐起来。经人提醒,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她留了下来,也就改变了人生。

杨殷县辖兴国、赣县、泰和三县交界的各一部分,含茶园乡教富村在内,是最偏僻的山区地带。池煜华任县委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书记近两年,红军便长征离开苏区。红军长征前夕,李才莲因布置撤退工作曾经回到兴国县城一趟。形势已万分紧急。一到兴国,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华在一周内来兴国城相会,并反复交代:估计一周后白军将占领兴国县城,你就不要来兴国县城了。这是李才莲最后一封写给池煜华的信件,信件的命运与以往一样,被李才莲的父亲及后母扣押。当信件转到池煜华手中,一周早过了。已是“就不要来兴国县城”的时间。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赣南各县到处张贴着一份内容大致相同的购买人头的布告:悬赏——谁获得共匪首犯项英、陈毅、李才莲……其中一颗人头,即可持人头到县剿匪总部领取奖励五千块银元……

旧中国历来有株连的习惯,政府当局及乡邻都知道池煜华是李才莲的老婆,但当局并没有珠连她,首先向池煜华发难的倒是李才莲的亲父后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