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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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 (3)

土匪婆子——你这个短命的土匪婆子早就该杀!李才莲的亲父、后母黑了心肠,暗暗盘算,既然李才莲值得五千块银元,那么李才莲的老婆岂能一钱不值?他们悄悄地向区保安团告了密,保安团那位老总形象很凶,他们告密时没敢说太清楚,只说是李才莲。那天黎明,一队白军乘着薄雾未尽,蹑手蹑脚来捉拿李才莲。提心吊胆地在屋里屋外搜查一番,却只见李才莲的老婆,气就不打一处来,保安团长刮了告密者两个耳光,一窝蜂地走了,顺便捉了几只鸡鸭。原来,当局对李才莲的老婆并不感兴趣。

李才莲的父亲捂着火烧火燎的脸,悻悻地在竹椅上坐了半个时辰。心里窝着一股火,他想,当官的不要就算了,标标致致的池煜华,卖给人家做老婆还是值几个钱的。

这一次闹剧,池煜华失去了最后一次与李才莲相逢的机会。那天黎明,李才莲的队伍恰巧途经兴国,他带着一名警卫员顺便回来探家,隐在李溪河的桥墩下,远远地发现了那群喧哗的保安团。随即迅速转移。后来,池煜华洗衣来到溪畔,终于看见了李才莲留下的字迹,桥墩岩石上划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名字池煜华、李才莲。颤颤抖抖,涉过溪水,她把脸贴在那块岩石上,从熟悉的字迹感触到丈夫亲切的体温,并且揣想出这笔迹中的一串经历。千思万念,时时刻刻等待的夫妻相聚,就这样于无形中失之交臂,泪水沿着桥墩流进小溪……

更大的灾祸又来了。李才莲的亲父后母急不可捺地要处理池煜华,四处牵线,连价都不还,45块银元就把她卖了。少了个池煜华就少了个将来会分财产的对手。

买人的、卖人的和在场人三方相聚,在清扫案桌铺纸书写卖身契时,池煜华闻讯大吵大闹起来:你们敢卖我,我就当场死给你们看,才莲有一天会来找你们!骑虎难下,被请作在场人的李家老族人,房下公公提出反对。

李才莲又不是你名下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卖池煜华。二十年前你哥哥死不瞑目,你妈妈做主,你亲口答应把才莲过继到你哥哥名下,你哥哥才闭上眼睛。

那回也是请我当‘在场人’。当了那个在场人我就不能当这个在场人,我还要阻止你卖人!池煜华没有卖成,却是作为这个家庭的别家人留下。既是别家人就不能留在这个家。池煜华被无情地撵出生活了十几年的李家门。

离开家,一个年轻的女人能去哪里?

无处可去的池煜华不能进家门,就捡三块卵石在家门外屋檐下角落里垒一个灶,晚上煨着灶火过夜。大山里的夜冷,冷得实在睡不着觉。她就遥望李溪对面的那条小路,小路在月光下很白,多么希望小路上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才莲!多么寒冷的天气呀,怀胎十月的池煜华用砍来的松枝遮风,地上铺着稻草遮寒,紧紧地煨着灶火生下了一个女儿。流了多少血呀,涌流的血水浸湿了稻草,又流向灶灰把灶火都浸暗了,全村的空气中就漾着一股浓浓的血腥。痛苦中煎熬的池煜华不但不敢请人打帮,连叫都不敢大声叫唤。按客家风俗,女人生孩子很凶,会给屋子和不意撞上的人带来凶气。怕别人撵,痛得死去活来的池煜华连叫喊都不敢,痛得她实在受不住时,眼睛望了河对岸心里发恨地呼唤:李才莲,李才莲──你怎么不死得回来——还有一个转移疼痛的办法:牙齿咬着揩汗的布使劲、使劲。可怜池煜华生下小孩后,一团布被咬得象一团腌菜一样稀烂。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托,尽管会招来亲父后母更多的咒骂,但她已经习惯了。

骂有什么关系,骂又不会痛。有了孩子就多了一张要吃奶的口,平常池煜华吃了上顿没下顿,瘦得一把骨头哪里有奶。没有奶,拿什么养活这张口呢?好在那时不少做母亲的都没有奶汁。几天后,池煜华学会了用米汤喂孩子,用嚼碎的饭哺孩子。尽管孩子瘦得皮包骨,她仍感到欣慰,自己虽然艰难,毕竟为李才莲传了后。有了后就有了一重力量。每当她披星戴月地劳作,干活累得实在受不了时,她就想:坚持等,再苦再累也值得。待明天与才莲见面,自己可以交给他一个女儿,一个惊喜呀。 女儿是她爱情的结晶,是她的宝贝她的希望,她的寄托她的生命。

可是,严霜偏打独根苗,就在女儿三岁那年,却患了麻疹突然病逝。活蹦乱跳的一个女儿,从一尺多长长到两尺多高,李才莲连见都没见过,抱也没抱过,怎么说死就死了。池煜华抱着闭紧双眼的女儿哭了三天三夜,哭尽了泪水哭出了血,直到抱着的孩子发出一股味来才埋进后龙山的一棵树下。

光杆一个的池煜华不能窝在家里死等了,她要主动出去寻找。掩埋女儿的第三天,池煜华在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怀揣着那面小方镜,拎着一把柴刀出走了。沿着熟悉的路,沿着走过的路走进听说过的路,走进没听说过的路,人海茫茫的路,荒无人烟的路……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的路,世界上怎么就没有一条通向丈夫的路?!江口乡她到过,于都县、宁都州也到过,天下能有多大?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到过这么多地方的女人在茶园乡还找不到第二个。

池煜华一路砍柴一路找,许多山村,她都寄居在孤寡人家,这种人家都是丈夫或儿子当红军,对她富于同情也主动给予关照,并提供消息。有一次,听说某地游击队与白军在打仗,她冒着危险赶去。战斗已经结束,只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察看,没有看到李才莲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寻了一个空穴,把几具尸体拖了进去,然后用石头堵住洞口。

做完这些,她遍身是血是痛,也是一个伤员了。

一路打工一路寻,一路乞讨一路觅。因为担心李才莲回来找自己,两边错过,她一年后回到教富村,然后再出去再回来又出去。整整寻找了8个春秋。大路边、屋檐下、柴草棚、厕所里都度过不眠夜。夜深人静,她常掏出小方镜睹物思人,星光、月光映着镜光。

铮亮铮亮的小方镜,变得模糊斑驳,四边的边框早已经锈得乌黑。天涯茫茫路茫茫,池煜华的心在天涯、在路上。哦,李才莲李才莲,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李才莲,你知道吗,我天天都等你,你怎么不回来呢!每日每夜,池煜华都对着镜子询问、倾诉。唱惯了扩红歌和兴国山歌的池煜华,对着镜子,日日夜夜在路上哼念着望夫曲。

你说过会回来我就等你拼命地等呵等人真不容易吃饭嚼着忧伤睡觉睡着焦急淋着冰冷的冬雨我生下了你的小女小女等呵等不及可怜三岁就命归西等呵等呵黑发转白头嫩脸变皱皮等到大家都忘掉不再等人了等到世上完全死绝再也没有一点声音等到和我一起等的人都已远远走离等呵,我拼着命等用尽全身气力等呵,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相聚……

8个春秋,整整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一晃而过,她独自流浪,进行了一场寻觅的征战。

苦难,洒落在她身上,也洒落在她的四周。1943年,李才莲的父亲患病瘫痪,这曾无数次折磨过池煜华的老人,却没人搭理。还是池煜华回来一把屎一把尿,苦捱苦做侍候公公到死。丧事,后母不管,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管。池煜华当然也可以不管,可是,如果李才莲在家会不会不管呢?于是,池煜华代替丈夫当孝子,东奔西跑请道士念经超度亡灵,请乡亲抬棺上山,在坟前为他哭山。数年后,池煜华又送走了虐待她的后母。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老人,抚养大一个又一个弟妹。池煜华独自承受着漫长的人生苦旅,承担着本应由两副肩膀支撑的家庭重负……

等你到永远,永远有多远?!春去春归,寒来暑往。革命终于成功了。1949年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18军开进了兴国县。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消息传来,池煜华梳头洗脸,连夜跑去打听丈夫的下落。她在高兴圩边,部队必经之路上守望、打听了3天,既没有找到丈夫也没有丈夫的准确信息。

同志,你见到了李才莲么?池煜华对所有的部队都发出同样的提问。

在后面的部队。几乎所有的军人都这样回答。

池煜华并不灰心,有一位当官模样的对她说:还没有解放全中国,也许是带部队打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话池煜华相信。还没有解放全中国,革命就没有成功。才莲就没有这么快回来。红军毕竟回来了。池煜华知道久久期盼的郎君就要团聚了。但别人的丈夫都回来了,自己的丈夫怎么还不回来。她逢人就问,不厌其烦地打听丈夫的消息。

革命还没有成功。问多了问烦了,有好心人便用善意的谎言安慰她:现在抗美援朝,你丈夫带兵在朝鲜打仗,打完仗就会回来。

别人当红军的丈夫做了师长、军长,风风光光,荣归故里,她看了心里怅然若失。工作上闹矛盾,也有人故意讥刺说:“你丈夫在外做了大官,不要你了,你是没人要的。”每当这时,她听了特别特别难受,会几夜睡不着。

也有一些关于李才莲的信息,让她千里寻夫,更备受煎熬。

有一回,她听说李才莲在战争中重伤,被某县深山中的老百姓救活,那家百姓就把已经残疾的他留做女婿。池煜华不大相信这信息,不过,她也无法不信,毕竟李才莲久久不归,辗转数月,她决定去探望一番,眼见为实。

深秋,池煜华如走亲戚般挑着一担篾箩筐,里面盛着油烧的薯米果、芋包子、灯盏糕,和竹篾串着的一串串雪白的炒烫皮……四五天的路途,踏满了无数种猜测。

她想通了,她不是小气的人:李才莲应该是自己的丈夫,但情理相通他也可以是别人的丈夫:也许因为人家救了李才莲的命,李才莲在知恩图报;也许是他残疾了,无法行走,不能回家;还有一个可能是……

下了车,步行在荒僻大山里,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山道,一座大山折皱处,有一个五六户人家的寨子,她询问着找到了李才莲的家。

那里,一处农家小院,李才莲拄着双拐背着身子在喂鸡,嘴里发出一串唤鸡声:“咯咯咯咯――”,身边围着两个小孩。

才莲才莲――池煜华失声叫喊起来,泪雨滂沱,呜咽如吼,放下箩筐担子,扑了上前。

李才莲转过身子,啪答――一对拐杖跌倒在地,两人拥作一团,抱头痛哭,呜噜呜噜哭泣作一团。许久,旁边一个女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哭泣告一段落,二人仔细一打量,却并不认识。

怎么,你不是李才莲?

是啊,我是李才莲呀。

你参加过红军?

是啊,我是参加过红军,打仗时负了重伤。

是的,他是李才莲,也是红军李才莲,但却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李才莲。

池煜华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寻找到的第几个李才莲,第几个非李才莲。

28寻找,寻找,从没间断过的寻找……

红军长征后,中央苏区中共中央分局12名委员中,是生是死唯有李才莲下落不清,曾任少共中央分局书记的李才莲到底哪里去了?他是党的高级干部,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下落杳然。

其实,各部门寻找李才莲的工作断断续续一直在进行。

1937年,项英到延安向中央报告坚持赣粤边三年游击战争情况时,谈到李才莲是留下来坚持斗争的主要军事负责人之一。

据说李才莲是江西兴国人。“文革”前,中央委员、中共中央党史办主任冯文彬来江西,曾询问江西省委:“李才莲到哪里去了?”为此,江西省委党史办主任吴允中曾专程来兴国调查李才莲的下落。苏区革命时期,吴允中曾在“少共福建省委”工作,在福建听过李才莲作报告。李才莲滔滔不绝的口音中有一股兴国腔。1986年5月,吴允中再次来到兴国县寻找李才莲的下落。

兴国县立即着手开始查找李才莲的工作,一下子找到两个李才莲:一个是年青的县工会主席,一个是年青的农村妇女。吴允中听了付之一笑,说李才莲是位老红军。后来,中央某部门接到报告,在福建又找到一个女红军李才莲,令人啼笑皆非。中央的老同志都知道,李才莲是个男同志嘛!寻找李才莲的工作在各地不懈地进行。

中共赣州地委党史办成立了“李才莲课题组”。他们把寻找的目光投注在老红军身上。

张爱萍回信说明了与李才莲交往经过及李才莲原来的职务等情况,但红军长征后便对其下落不明。陈丕显回信说,李才莲可能是被警卫员杀害(原始信件均保留在兴国县烈士陵园)。

寻找中,赣州地委党史办副主任凌步机,从档案中发现一份重要材料。延安整风期间,在赣南三年游击战中曾任汀瑞特委书记和汀瑞游击队政委兼支队长的钟民,专门撰文回忆了于都9路分兵突围的情况。材料较详细地说明了李才莲在突围前往闽赣省途中,队伍被国民党军队打散,李才莲折回瑞金与钟民汇合在铜钵山区游击,在后来的突围中被警卫员叛变杀害,不幸牺牲的情景(钟民后将这段回忆著文《血洒铜钵山区》)。

一位姓林的红军失散人员,在落实政策过程中曾问胡玉春:“知不知道李才莲的下落,他老婆池煜华总来找我,要我帮她找李才莲。”茶园乡民政干事也曾对胡玉春说过:“池煜华搞得我伤脑筋,她丈夫李才莲是中央委员的事落实不了,结果连烈士也还不是……我多次找池煜华调查苏区史实,池煜华也多次来县里向有关部门打听李才莲的下落。”胡玉春立即将情况向吴允中汇报。

李才莲的妻子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