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见一个人,这就是肖潇。一阵阵地思念。多长时间了,从平原上出事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我常常在深夜里想着她的面容,发出悄悄的叹息。是的,就是这个人,几年前曾让我在恍惚间错认为少年时走失的那个音乐教师。就像宿命中的一次相遇,我对她有着一种奇怪的依赖和信任。而事实上她也真是如此:安静贤淑,有着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着与睿智,内心里总是有十分牢靠的主意。这些年里我有许多事情都要找她商量,听听她的看法。我们的友谊已经非同一般,这是我必须承认的。她将我当成了平原上的兄长,而我有时却未免显得自私——我真心希望她能够幸福,但第一次将小白介绍给她时,小白那专注的一瞥还是让我久久不悦。其实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小白那会儿心里只想着另一个人。我相信她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那件事——不是村民砸毁集团的事,而是我陷入其中的深度。她回城探亲前来过这儿,四哥夫妇却故意回避了实情。
我与肖潇的友谊是这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她在心的深处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在这个平原即将临近的巨大变故面前,在生与衰、进与退的交界线上,我心底泛起了一阵阵思念。我那么渴望见到她,与她有一次长长的交谈。我不知道这个温和平静的姑娘此刻的心情,她怎样面对已经开始的一切?
好像她一个人就可以平衡一个世界,好像她永远端坐在风暴眼里——当四周的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那里却一片安静。我将与她讨论日夜纠缠的这一切,因为对她来说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没有窘态和紧张——那段总是强迫自己回避的日子早已过去——大约三年前吧,我们彼此还处于同样的境况,好在现在所有这些总算过去了,一切都成为了昨天。我们终于冷静下来,没有重复那些陈旧的故事——至今回忆起来还捏着一把汗呢,为我们俩能从一道悬崖上毫发无伤地走过来而庆幸。我们可以坦然相对无所不谈、亲如兄妹深深关切,并相信一直会这样。
当我与小白在那个小村里苦苦挨着阴雨连绵的天气时,在他一遍遍叙说痛失心爱的日子里,有一个久藏心底的念头差一点脱口而出。我想规劝小白早些忘掉那个女伶,转而去爱一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端庄的女性吧,她就是肖潇。可我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我作为她的一位兄长,深知她有多么优秀;我作为小白的朋友,也洞悉他的心底。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肖潇:小白是一个勇敢正直的男人,这个看上去有点文弱的书生,其实是一条可爱的铮铮铁汉。我真的愿意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次结合。
当我再次见到她和他的时候,一定会说出这些想法。这个时代啊,太匆忙太激烈了,无论是男人和女人,好像都踏入了前所未有的苦境,都被太多的繁琐纠缠和围拢——可是平心而论,这个年头最重要的事情,大概还是要好好地去爱一个人——深深地、一丝不苟地爱。我要以一个半生风雨的过来人、一个历经坎坷的兄长的身份告诉他们:时光飞速流逝,你们可别大意;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别再耽搁和犹豫了,赶快抓紧时间去热爱一场吧。
荒原的沦落
01
我在这个早晨好像突然发现,拐子四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当时心沉了一下……我提醒自己:面前的兄长是一个身带伤残、一拐一拐走过了这么多年的人;老境将至,他再也走不动了……事实上他只想待在这个茅屋里,领着斑虎,把余下的一段日子过完。他已经没有别的奢望,也不再做其他打算——这位童年挚友,这个即将走向老迈的兄长早就舍弃了一切,浮泛的热情在一生的流浪中全都耗尽了,剩下的只有内心里的那股坚忍和决意。作为芦青河两岸一个有名的流浪汉,他经历之艰辛曲折,无人能比。这片荒原的一角、慢慢沉陷的土地上,最后的日子里,人们将会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屹立着,门前站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和他的老伴,他们牵着自己的一条狗……
一个时时蹦出的问号就是:眼下和将来,我能为他做些什么?而在这样不安和焦虑的日子里,他却能够呼呼安睡——我从来到这儿之后就有了一种恐惧,老觉得茅屋在摇晃,地底在隐隐作响——那种咯吱咯吱的像碾碎了瓷片似的声音,让人在半夜醒来感到阵阵颤栗。
四哥告诉,有一天他正站在园子南边用铁锹铲一条土埂,一群人呼呼跑过来,个个都一脸慌张。问了一下才知道:南边那儿升起了一股粉红色的烟雾,这烟雾一开始摇摇晃晃像个草垛子,南风一吹就向西北飘去,田边的牛来不及放开缰绳,结果一下被呛倒在地……大伙就没命地向东北方跑来。四哥说那天他听着一群人喊叫,手搭眼帘往南望,什么也看不见。大家说那是风向变了……“它们飘到海上哩。”
浩瀚的大海会消融一切吗?
这天下午,西邻园艺场的头儿差人来找我:有个重要的外商来了,场长想和你一起与对方谈极为重要的项目,他们这会儿正在场部招待所里。
我不知端的,就匆匆赶到了那里。招待所里并没有外国人:原来所谓的外商是个华人,一个肥胖的女人,戴着很大的金属耳环,浓妆艳抹,涂得很重的青眼圈像刚刚挨过拳头似的,坐在一伙人中间说说笑笑。有人一旁介绍说,这人已经到内地很久了,一直住在那个海滨小城的宾馆里,说是要为当地投资上千万美元。这种诱人的事让小城里的头头儿们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这个消息电告了许多部门,结果她走到哪儿都受到了最好的接待,出席没完没了的宴请。这真是个奇怪的年头:有人一听说外商就瞪大了眼睛,跟这些人说话腰一直弓着。这个女人说要到海边看一下办厂地点,于是就来到了园艺场。她提出要和场里联合开发一个新项目,结果把园艺场的头儿一下给迷住了。
女人的助手是个矮矮的男人,穿得非常讲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条紫红色的领带,有点像传说中的海妖:深夜出来,伸着长长的紫舌头……我一看女人和她的男助手,心里就忍不住要涌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想的全是海边妖怪的事。窗外不断听到一些人在喊:“外商来了,外商来了!”大概整个园艺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
场部小招待所只有一个像样的套间,就留给了胖女人。在小餐厅里,他们请她品尝当地特产和最好的葡萄酒——所有的葡萄酒都是那个著名的葡萄酒城出产的,当然是我们武早的代表作。喝着这样的酒,胖女人高兴起来。她掏出名片分发四周,又递给我一张。她忘记了这是给我的第三张名片了。胖女人已经醉了,把眼前的一杯酒端起来,非让我喝掉不可。我说不想再喝了。
“大男人怎么能说不喝呢?”
一边的场长用怨怒的目光看着我。胖女人在我的后脑勺那儿戳了一下,我一转脸,她突然把那杯酒倒在我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这种放肆让我毫无准备,我一点没有犹豫,噗一下把酒全喷出来,溅了她和男助手一脸。
男助手很尴尬地站起来,咳着,用脚跺了一下地板,弓着腰到卫生间去了。胖女人却哈哈大笑,鼓着手掌……
下午胖女人要出去看一看,说只有厂址选准了,才能具体坐下来谈。“我们要建一个优美的、最大的,海滨企业!”
场长说:“啊呀,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胖女人回头瞥我一眼。她拍着我和另几个人的肩膀,抽出一支烟叼在了嘴上,微微点头说:“这里还远远没有开发呢。”
男助手说:“好地方,好地方。”
一旁的人站在那儿往这边看,矮小的男助手就伸出中指和食指,向大家比划了两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胖女人不时看看路旁围观的人,大仰着脸,两手抱在胸前。我们在蓬蓬草地上走来走去。后来她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片状的太阳能小计算器,伸出涂了荧光指甲油的食指在上面点来点去,对凑上来的小男人咕哝了几句。男子频频点头。我很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一会儿她转过脸,对我咕哝说:“我真担心这里的办事效率……昨天我跟场长讲好八点钟到宾馆接我,可是八点十分了车还没到。这就是内地的情况,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又跟助手讲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粤语,开心地笑了。接着她又提高声音说给我和周围的人听:“在我们那儿一切都严格得很啦。有一天我到公司里去,已经是七点一刻了。七点一刻是公司上班的时间,我进去一看,还有三个雇员没来。我想好吧,就站在窗前等。我要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公司。这窗玻璃只能从里边望到外边,从外面是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一会儿那几个姑娘来了,急匆匆的脸也没洗干净,大概是睡过了吧?过了五分钟我打电话把她们叫到办公室。她们已经化好了妆——就是说,她们来晚了十分钟,因为化妆至少还要用去一会儿。我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她们都摇头。我说对不起,你们被辞退了。她们一声不吭,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有一个走了几步哭了。我不理她,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
她把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又冲我点点头。我心里却在说:“凶狠的、得意的资产阶级!”
外商吃过午餐就走了。可是她留给园艺场里的却是长久不息的兴趣。场长不止一次掏出她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印着可怕的头衔,挤满了密密麻麻一张纸片。场长把名片掖到怀里,问我:“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什么?”
“你猜她有多大年纪了?”
“大概四十岁了吧,顶多四十岁。”
场长伸出一根手指:“错了,她今年已经五十六了。”
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惊。我得承认这个胖女人保养有方。
场长咂着嘴:“人家什么都是随身带的,你看到她房间里的桃子吗?个头有多大,像小孩头一样。”
我想起她的屋里有两三个大桃子,是黄色的。不过这种桃子园艺场里就有。我想这不过是场招待所的服务员放上的。
“看见了吧,人家什么时候喝咖啡,什么时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规。”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斗眼小焕——有一次我和斗眼小焕去看一个傲气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转脸就小声咕哝说:“你瞧这家伙多胖,找了个外国人——她这样的非交给鬼子不可。”斗眼小焕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着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欲总是大得不可思议。那一次他来了灵感,当即写道:“一个招人爱又招人恨的——冷面美人……”
刚刚离开的“外商”算不算一个“冷面美人”呢?我发现她既不冷也不美,只是一个浅薄鬼,或许还有些放浪。场长在我耳边像蜂子一样嗡嗡叫,不停地赞美。我的鼻孔前飘过一阵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刚见胖女人时,她的房间里好像就有这种气味——难闻极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个故事讲,有一种人是狐狸变的,谁也没法识破,只有在天气变化之前,她们身上会散发出阵阵狐臊……有经验的猎人只凭气味就能把妖怪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笑了。场长问:“你笑什么?”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火红色的狐狸,很胖,跑起来一颠一颠——我刚要开枪,它又变成了一个胖女人,钻进轿车里一溜烟走了。”
一边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你的梦做得很灵,那胖女人真是狐狸变的。”
这个人接着告诉:那个胖女人的底细他完全了解,外经委的人后来才知道,她过去不过是内地一个街道酱油厂的出纳员,突然交了好运,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笔遗产。“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她正经端起来了……”
场长对这一切介绍好像充耳不闻,仍然亢奋。他说园艺场眼看没什么前途了,这会儿要赶紧转向,不失时机:“不要说我们了,就是城里一些大机关也在转向呢……”说着他仰起脸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矿区赔偿的问题,往我跟前凑了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