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们对你们怎么赔偿?我们园艺场目前……”
我听着。
“我们目前会得到一大笔赔偿费,可惜这钱早在上面挂了号,我们实际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儿就不一样了,你是自己说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我直接问我们与园艺场会有怎样的合作?他立刻压低嗓门:“我想咱们一起邀外商建厂……”“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说这个‘外商’像是玩玩的,她并不认真。”场长咕咕哝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02
场长和我一块儿走出去。我很想看看这个园艺场如今是怎样的。我看到一片片苹果树虽然长得不太茂盛,但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果林里静静的,北风徐徐吹来。这里好像一切如旧,但谁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复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洼洼,脚下也出现了长长的地裂。有的果树已经沉到了水里——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铁丝连接起来的葡萄桩扯成了两截。很明显,再有不久这里还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样,那儿处处黑水,芦苇遍生,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一边走一边问:那个矿区对你们的赔偿原则是什么?你们又怎样与矿区打交道?场长说一方面按土地面积计算,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受害程度——这要看沉陷地上有多少树木,每一棵都要折算成钱。
他与村长老驼的意思差不多,无非是鼓励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别让钱从手上溜走。在他们看来我无疑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他们想不到其他,更想不到我心里的感受:赔偿费简直就像一些沾血的钱币……当然,即便拒绝,我们的园子也照样毁掉,而且两手空空——我可以不在乎这笔钱,可是拐子四哥夫妇和鼓额他们呢?这些年来我亏欠他们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四哥把原来的那座小泥屋也卖掉了,他已经断掉了退路。
场长阴阴沉沉地说出心中的盘算:如果我们能够赶在正式赔偿之前与外商签一个合作项目,那么我们在交涉中手里就有了十倍的砝码——“你看怎么样呢?”我说:“我看不怎么样。”“为什么?”“因为那个胖女人压根就不像是投资的。”“那她来干什么?”“来玩。”
场长嘟嘟哝哝,还有些蒙。一会儿有人喊他,就匆匆走开了。
我一个人折向北边,想到海滩上转一会儿。出了园艺场的地界继续往北。往日秋天里一片葱绿的大海滩,今天完全变了。好像肃杀的冬天已经提前来临,一切活物都收声敛气,不知藏到了哪里。一两只鸟在远处啼叫,老野鸡粗糙的嗓门有气无力。再往前走大约十华里,就可以看到那个传奇英雄李胡子的坟头了……
多么奇怪,就是这片荒原,竟然发生过那么激烈的、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争夺和战事,产生了我们自己的传奇英雄。今天,英雄遗弃的这片荒原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只得眼巴巴地瞅着它沉落衰败……未来的一天,当密林消失、狂风在沙丘间旋转时,再去哪里寻找英雄之墓?
如今,这里再也没有了奔跑的骏马,没有了英勇的骑士。神灵震怒的那一天,狂沙会把这片荒原上的一切卷得无影无踪。
我徘徊着,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稀疏的树林里走出了一个戴破毡帽的老头,后背上挑了个筐子。他直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个捡粪的老汉。我不知道他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能捡到什么?
老汉从后衣领里取出了一根短短的烟锅,让了让就吸起来。他说:“我在这儿捡大雁粪。”
我想起来了,每年秋天这儿都飞过一群群大雁。荒滩上不时可以看到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它们大概就是大雁的粪便……我和老头一起往前走,走上了一条刚刚筑起的土路。老头指指土路:“这是他们拉沙子用的。这里排了老长的车队,都是来拉沙子的……如今港口上一艘艘大船都来运这些沙子。听说这里的沙子能出口……”
我不信:“大概是搞建筑用吧?”
“不,听说外国人要从沙子里边找出新东西哩——外国人鬼能!”
再往前走,真的看到荒滩上一处处大沙坑,里面是一汪铁色的水。老汉凑过来,很神秘地问一句:“听说外商来啦?”
我点点头。
“听说他们要在这荒滩上开个金矿,来这里采金子?”
我摇头:“不一定。也许有人要开工厂——早晚会的。”
“什么工厂?”
“还不知道。”
“反正人家要在这儿捣鼓东西。工厂开在这儿,弄出来的东西还不是要从海上运走?说来说去咱还是捞不着啊!”老汉由高兴到沮丧,望着无边的原野,把烟锅重新掖到衣领下边。
我说:“到那时候烟囱里冒着黑烟,机器隆隆响,大雁就不会往这儿飞了,你再也捡不到大雁粪了。”
老汉斜我一眼,反唇相讥:“那时我干吗还捡大雁粪?就等着捡人粪好了。那时候我更忙哩。”
老汉离开时,我想看一看他筐里的东西。我果然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硬块,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大雁粪便。因为这看上去更像白净的石粉做成的。我问:“它们做什么用?”
老汉瞥我一眼:“你这个人,连这个也不知道——做药材嘛!”
我刚要说什么,突然老人神秘地摆摆手——原来离我们不远的茅草棵中飘飘落下了两只很大的鸟——它们那么轻盈地落在了白色的沙地上,好像没有发现我们。我们都不吱一声蹲下来……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又跟在老人身边轻手轻脚往前挪动了一下。这样离它们更近了,隔着稀疏的茅草棵,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两只大鸟的模样。它们这会儿好像也看见了我们,但并不害怕。两只大鸟有点像鹅,圆圆的、白色的肚腹挺得很高,头颅高昂,神气得很。它们这样昂头看着远处,偶尔低头啄一下什么。我想它们是一对夫妻,靠在一块儿,一会儿这个用嘴巴抹一下那个脖子上的羽毛,一会儿那个的头颅又靠在这个的胸脯上。我们一声不响,生怕吓着了它们。就这样看了十多分钟,老汉才站起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走吧。”
我们轻手轻脚地撤离——回头看看,那两只大鸟还待在原地。就这样直退开老远,老汉才大声说:“你知道那是一对什么吗?”
“大雁。”我脱口而出。
老人摇头。
“要不就是野鹅。”
老人又摇摇头,朝我笑了笑:“那鸟的名儿真怪,只一个字哩。”
“什么字?”
老人闭上嘴巴,憋足了气,猛地张口吐出一个很响亮的名字:
“‘宝’!”
我笑了。我想它实际上只是一种鹭鸟。不过我说不出它的学名。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个老人给它取的名字更高妙的了,它确实是大自然中的“宝”。想到这里我又回头去望——可惜茅草太密了,再也寻不到那一对美丽的“宝”了……
03
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在荒滩上走来走去。这儿有多少童年的记忆……荒原啊,我不忍心去想她的明天。有时你真难以相信,你所听到的一些出奇的残暴,一些惨绝人寰的故事,竟然是来自这片生你养你的故园……
脚下长着密密的粟米草,这些一年生草本植物有二十多厘米高,枝茎铺散在地上。粟米草中间偶尔还可以看到几株瞿草,它属于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比粟米草高得多,直立丛生,上面有着很多分枝——一片片粉红色花瓣从夏天开到秋天,像在荒野上点燃的一支连成一支的小小火把。我忍不住在它面前蹲下来,小心地抚摸它。我看到它们旁边还有一株三模叶蓼,叶柄上有着短短的刺毛,淡红色的花朵已经枯萎。接着还看到了贯叶连翘,枝条紫红的光果田麻,匍匐生长着的扶方藤。在一条干涸的小沙沟旁,有一蓬蓬诸葛菜——这种十字花科植物的嫩茎和叶子都可以食用。花旗杆过了开花的季节,它们不起眼地隐在茅草中……远远近近到处是苟活的落叶小乔木和灌木,最多的是稀稀落落的黑松——在过去,这一带的混杂林简直密不过人,有毛白杨、寒柳、枫杨,甚至有楸树和毛榛,偶尔还能看到一株青檀木和光叶榉;那时这里最多的是柞木科的橡树,可现在除了黑松,只能看到疏疏几株比较泼辣的毛白杨、加拿大杨和柳树。
即便是剩下的这些植物,还能在荒滩上存活多久?这儿,由谁来记住它们的模样、它们的名字?也许不久的一天,一切都将消逝净尽……我在洁净温热的沙土上躺下来,等待着荒原落日。我怀念一个年轻的、未加雕琢的荒原,那时它就像刚刚降生的一个婴孩。我闭上眼睛听着不远处的潮声。这潮声啊,似乎能让我从一种节奏中听出流逝的时光。太阳在沉落,大海正用无边的潮声去迎接它。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是一片浑浑苍苍。荒原好像变得更加辽阔……太阳在沉落,无边的荒原也变成了一片海洋,微笑着迎接那个巨大的球体。风吹过来,撩起一片赤色的火焰。原野就像海中的波涛一样起伏,响起一片细碎的潮声。太阳往下沉落,接着大地被烧得越来越红。一只野兔向着太阳沉落的方向箭一般射出。就在它消失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一只快乐的蓝鸟。它沿着垂直的方向起起落落,像要把沙土上的一根什么细线牵到空中,而这根细线又那么富有弹性,一次又一次重新把那只蓝鸟拉近了温热的、橘红色的沙土……晒了一天的白沙发出了阵阵烤人的热力,各种生灵都在这燥热里激动不安。即将来临的长夜,那黑幕里说不尽的秘密在期待着各种各样的生灵。一群麻雀在半空里撒开来,像一张大扣眼的鱼网抖动着、挥舞着,然后又迅速收拢。
远处的丛林在暮色里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显出一片铁青色,而它的边缘部分又被火红的霞光映出了一道金边,与阴黑的沙岗底部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种淡淡的、但分明是激烈昂扬的号子声从远处、从草尖上跳跃着飞来——那是打鱼人的声音。晚风一遍遍抚摸茅草,无数的金弦被频频弹拨。这种奇妙的声音与远处的鸟叫和号子产生着共鸣,将各种各样的喧哗汇集在暮色中。雪白的荼草花,金黄的千层菊,闪亮的马兰,好像都在一瞬间同时开放了。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荒原挺起了自己的胸膛——这片裸露的结实的胸膛真的被太阳烤成了火红色。一棵白杨树笔直地插上晴空,小叶灌木在它的下边,紧紧地抓住了泥土。它们的汁液正一滴滴渗到沙土里。茅草就是荒原的汗毛,坚硬、茁壮,显示了荒原本身巨大的生命力。那一道道的沙沟、坑洼,就像一道道伤口,鲜亮鲜亮,鲜红的血在傍晚时分涌动出来,又很快凝固。荒原的胸膛结下了刀疤。荒原开始闭上眼睛……
我看到了这片原野上最壮烈的一幕。我知道它在悄悄地等待,把巨大的期待的沉默消融在一片金色的辉煌里——任何苦难都会在这儿得到稀释和溶解。它将抵消一切人世间的悲哀和凄凉,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个沉寂的时刻。它在期待……
面对着一片沉默,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愚钝、笨拙而无望。我觉得此时最好是缄口不语,学会像荒原一样沉默。我将不再呻吟,不再呜咽,也不再悲伤……
玛丽
01
我尽管厌恶这个镇子,还是要和一些人遭遇。眼前常常闪动着武早被人殴打的场景,心里的愤懑顶得下颌发疼。镇头儿大胡子精像个没事人,一见面就奔过来握手,满脸堆笑。这样的人有一个了不起的本事,就是能够把一切不好的、甚至是极为恶毒的念头悉数隐瞒——背后把你当成敌人,见面还会勾肩搭背……谈到酒厂,他夸张地挓挲着大手:“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老朋友,我又感激你又埋怨你啊。”
我没有吭声。
“……大发酵池,一下子多少吨哪,差不多全完了。你不该把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塞给我嘛。”
我刺他一句:“这个酒厂是我们共同建起来的,我总不会自己毁自己吧!”
大胡子精嗯嗯着,大概想找别的词儿。他停了会儿又说:
“那小子完了,没救了。到后来你不知道他痴成了什么……一下子全演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