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生了病,你就该请医生来,怎么能让人揍他呢?”
大胡子精霍地站起:“这是哪个狗日的造谣?”
“有人亲眼见他被打得满脸是血!”
“那是他跟车间里几个人闹翻了,他们之间斗殴。我是领导不假,可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据我了解,你当时就站在一边,你在拤着腰看!”
大胡子精连连叫骂,往门外喊着:“刘宝,刘宝你来你来……”
胖胖的女副书记慢吞吞地走来了。我熟悉她,最早就是她负责酒厂的联系协调工作。她看上去温吞吞的,可脾气暴躁,一旦遇到急事就满口粗话。她四十多岁了,至今独身。她很客气地与我握手。
大胡子精说:“你把武早的事情跟他讲明白,有人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刘宝笑笑:“是这样,我们对武早同志的评价是功过分明,我们对他从来都是‘三七开’……”
“什么‘三七开’?”我问。
大胡子精说:“三分毛病,七分功劳,这个还不明白吗?常说的话嘛。”
我觉得好笑。我说:“好了,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该把他照料好,他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了,怎么办?我们到处找他,一直没有下落——你们不要忘了,直到最后他还是厂里的技术员,你们要为他负责!”
刘宝皱皱眉头。她看了大胡子精一眼,反驳说:“可不是你讲的那样,我们对他非常关心。当时马上跟公安部门挂了号,又跟他原单位通了气。我们必须通过组织途径去解决。不过他造成的损失也很大,当时你并不在现场……”
大胡子精搓着手:“你听听,刘书记说得有没有道理?你的心情我们知道,都是好朋友嘛。不过先消消气再说吧——今天在这儿吃饭怎么样?我们要好好喝一盅。”
我摇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情啊!”
大胡子精端量着我,突然拍拍刘宝的肩膀:“小刘你不知道,这家伙可是个有大福的人——看出来了吧?你看他耳朵垂儿多大!”
刘宝竟然认真地观察起我来了,说:“真是的……”
我打断他们,再次询问武早走前的情形,他们摇着头说:他离开这里的前几天和过去一样,反正疯疯癫癫的,嘴角老是带着白沫。最后一个多月都没见他,这才知道失踪了……
告别大胡子精和刘宝时,我是那么绝望。
他们最后让我参观一下酒厂,我谢绝了。
02
刚踏进葡萄园,万蕙就迎上来说:“你刚走,有个闺女就开着车找你来了,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又走了。她告诉我们下晌再来哩!”经过四哥的补充我才知道:来的是“老总”的人,他的女秘书。四哥说:
“‘老总’才没那么多闲心哩,这个鬼人肯定有事儿。”
万蕙说:“怪俊的闺女,叫什么‘马、马丽儿’……”
我想那该是“玛丽”,一个洋名儿。
“闺女家怪客气呢,一口一个‘宁先生’。她自己开车,开那个快,到了园门口嚓一下停了。斑虎扑过去就咬,用爪子搭在车上,我赶紧喊它。原以为车上坐了个大干部……年轻轻的闺女会开小鳖盖子车哩……”
四哥打断她:“反正只要是‘老总’手下的人,个个都得提防哩!可别招惹她……黄鼠狼给鸡拜年……”
下午她没有出现。天傍黑时,一阵喇叭响过——出门一看,暮色里有一辆蓝色小车开进来。出来的是个姑娘,戴了一顶米黄色的凉帽……姑娘穿了开衩的皮革小裙子,两条黑红结实的长腿,脚上是闪亮的长筒皮靴——而且她戴了白手套,这时在帽檐那儿伸出几个手指,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像敬礼又像打招呼。她直着走过来,摘下手套:
“您好宁先生!我叫玛丽,给‘老总’打工的……”
在黄昏的光色里,眼前的玛丽很漂亮,二十多岁,化了淡妆……她好像在努力显出一副活泼开朗的样子。可我还是从她抿着的嘴角那儿看出了藏匿。进了屋子后她开始自我介绍:刚刚大学毕业,在报上看到了一个公司的招聘广告,这个公司就是“老总”的。“我到这里应聘了,来了才知道干这个。活儿不累,只坐办公室……”
“幸运,多有福气,你为平原上最富有的人工作了。”
“请不要嘲讽。我知道你对他是瞧不起的——我和你也差不多。”
“是吗?这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瞧不起老板可就太危险了——你会失去老多机会,比如开这么漂亮的一辆车,就悬。”
玛丽往窗外瞥了瞥:“不过一辆车呗。”
瞧多大的口气。
“它是‘老总’的,他这人最喜欢玩车啊马的,有好几辆名车,还养了一匹小马,”她说着摇一下头,“他高兴了就骑着它,想唬人呢。”
“你被唬住了?”
“可不嘛!他当时骑着那匹油亮亮的棕色小马,咱哪见过这个,年轻人好奇啊,我被镇了一下。不过我刚开始还是没答应来这里工作,弄明白了他们公司的底细就没兴趣了。我想去一家有点来历的公司做。谁知这个人性子艮着呢,骑着那匹小马跑了一趟又一趟。后来我就没了办法。那匹小马生病死了——公司里的人都说,看啊,‘老总’为你累死了一匹马……”
玛丽笑着,把白手套摔在桌子上。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玛丽不仅泼辣,而且很会吹牛,十分巧妙地把自己抬高起来。她大咧咧地坐下:“宁先生,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直想来一趟,可又胆怯呢!”
“‘老总’的秘书还会胆怯?”
玛丽盯了一眼自己的腿:“不是玩笑,真是这样。我小城里有很多朋友,他们有人知道你,总说起你……”
我不是什么传奇人物,也没那么容易蒙,没糊涂到她想象的那样——“总说起我”,这可能吗?她在用两片小嘴绕弯子,那是美女们浅薄的致幻术。
“人在刚毕业的时候志向多大,难免不切实际——我那时只想遇到一个创业英雄,一个干大事业的人,轰轰烈烈的。人这一生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几十年,应该抓紧时间做点什么。我那时会几句外语,也有不少大公司找过我,我都拒绝了。也许我太想冒险,太年轻,碰几次壁就老实了。可我偏偏不甘心,刚刚二十五岁,还想折腾一阵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目光里闪动着一点咄咄逼人,一点野性。不过她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我几次想直接问一句,后来又忍住了。听她说下去吧,她会在得意的时候说出一切的。这时她跃了一下,把两条了不起的长腿叠起来:“其实我们比你还是差多了,连你都能来这儿干粗活,这才是动真格的。我就佩服你这样的男人!”
“我的园子都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可佩服的?”
“敢想敢干哪!不敢冒险,就不会成功!”
“你看我成功了吗?”
“这会儿我要是个大神仙就好啦,会用一种魔法救活你的园子——可惜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后来我又想用一大笔钱把它买下来,让你再去买更好的一片园子——我最近继承了舅父的一大笔遗产——这是一个秘密;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离开‘老总’了,不过我想在临走前为你做点什么……”
“真不错。好姑娘,了不起的想法!”
“可只是这样想,不敢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刚听到一个信息,说矿区要包赔所有塌陷地的损失——这一下你就要获得一笔赔偿了,我这时候买你的园子,弄不好会让你生疑呢!我怕你把我看成另一种人,那才是弄巧成拙,糟透了!所以……”
她说完了,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想发现其中的什么破绽。我想眼前这个姑娘真的估摸不透——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但我固执地认为:一个给“老总”做女秘书的人,如此地纯洁和慷慨,似乎不太可信。这个美丽的姑娘周身散射着一种魅力,眼睛也洋溢着说不出的真切,这倒是真的——我尽管犹豫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被她几句话就给打动了。我说:
“感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不会让任何人买去这片园子的。我不是一个特别喜欢钱的人,只想找这么个地方待着,这里是我的老家……”
玛丽一笑,又马上皱皱眉头:“可惜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那副无法掩藏的幸灾乐祸的模样引起了我的警觉。我说:“那就顺其自然吧。”
“这怎么成呢?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那倒不会。帮忙的人总会有的,这不,连你都看不下去了……”
玛丽笑了,跳起来。因为高兴和得意,她飞快地转了一下身,使得苗条的身材好好地展示了一番。多么好的姑娘啊,没有办法,我还是不能对这样的姑娘出言不逊。本来我想讥讽她几句,但这会儿只好忍住了。
03
矿区赔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附近村子及园艺场与矿区不停地争执。我们的园子也在接受赔偿之列,这时候却没有了一点消息。我有点不安。玛丽来过这里,也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语。我既不相信她会把这里看成一首大地童谣,也难以接受她的友谊。与其说她是我们的朋友,还不如说她是这个时代的尤物。
正在这些日子里,玛丽又一次来访了。
这一次她开着公司里一辆稍旧点的轿车,从车上下来时,仍然穿着那件皮制短裙。这次我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似乎认为她开上次那辆漂亮轿车才更合适。她服务的那个公司很富有,而且时下她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这次她一下车就快着步子跑来,随便、亲切,握了握我的手,态度含蓄而又温和。就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她直接进了我的屋子,然后才出来与拐子四哥和万蕙他们打招呼,还抚摸了一下斑虎的脑壳。
再次回到屋里时,她的话却非常少。我发现她的气色很好,是那种棕红色。一开始我还以为涂了什么,后来才发现她一点都没涂脂粉。她见我在端量,就顽皮地一笑说:“还漂亮吧?”
“当然。”
“我们家的人都很漂亮,”接着她介绍,说自己有一个弟弟一个姐姐,姐姐的爱人是一个军官。“那个家伙,到底是个武将,认识我姐姐的第二天,就把她给‘毙’了。”
我吓了一跳:“啊?”
“啊啊,别吓着你。我的意思是——你想想就明白了。”
接着又说自己的弟弟:“那个小伙子呀,头发黑亮,本来是个小男孩,却长得像一朵花。长大后会给我们家惹多少麻烦啊……我们交往久了你就会发现,我这个人其实是很粗野的,像个假小子。”
“谈不上。不过直爽罢了。这样也好。”
“多高的评价!实话实说,我是一匹没戴上笼头的小马呢。晚上,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常常围上被子乱想。那些想法啊,如果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会把人吓死!我想自己这么年轻,人也漂亮,以后会经历很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多么远,走一步算一步吧,走走停停……”
玛丽说得很快,但我还是能够不失时机地捕捉到一些内容。我叮嘱自己:你可不要走神。
“不过这都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太阳一出来我的主意就没了。也许我走到半路上就折回来了。不过我起码要走到‘半路’啊。先在‘老总’这儿待一段吧,尽管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这家伙早晚要受罚的。”
我有点吃惊。听她讲下去。
“这个‘老总’一方面是个恶棍,另一方面也是位英雄,就像过去的土匪司令,敢往死里拼,这样才打下了一份天下……有时候他很讲义气,就像所有发了财的阔佬一样,一高兴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嘛,这真是太好了。”
她像是受到了鼓励,话更多了:“他只愿活得高兴,有时不计损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比如说他见我喜欢那辆车,一高兴就说:‘送你了!’后来我才知道这车值多少钱……”
又是这样的套路:送车。
“有好多话我只能对你说,”她嗓音沉沉的,像要流泪的样子,“在‘老总’身边钱是会有的,可惜我已经不需要了。人们都用另一种眼光看人,以为我要了他的车就不可能干净了;其实干净不干净还要看自己。我心里太苦了,可惜没人说说——你在这儿也待不久……”
“为什么?会待下去的。”
“如果我是你,这会儿早做别的准备了。”
“什么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