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吆喝,最先蹦出的一个汉子颠颠地跑到我的前边,一叉腿就挡住了我的去路;接着又拥上来两个人。他们不容分说扭住了我的胳膊。我差不多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用。有人去抓我的背囊,我就把肩膀一缩勒住了背带。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我往前推搡着。
老者仍然背着手,头也不回,好像自顾自地赶路。
就这样,绕过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还躺卧着两三个人,他们利用一道石壁躲风,在四周铺了一些麦草和各种各样的杂草枝条,摆放了一些石块。石块旁边,就放着熏黑了的、破了半边的铁锅和搪瓷缸等,还有一些塑料口袋。我知道这是他们过夜的地方。可见这些人与一般的流浪汉不同,他们是成群成伙的:寻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住腻了再往前赶;他们一般很少到村子里讨要,而是要兼做其他的营生,像剪径抢掠、偷盗,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过也有不犯这些毛病的流浪群体,比如他们可以组织起来淘金、采药等。
我被狠狠掼在地上时,那个老者才转过身来。他坐下,伸手摆弄自己的几根脚趾,慢腾腾地拖音拉嗓问:
“怎么不懂规矩啊?”
我觉得这像土匪的黑话。我问:“怎么啦?”
“你怎么敢毁俺香窝?”
我愣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那些糠麸皮做成的东西叫“香窝”。原来它是这帮流浪汉故意搞成的,大概用来诱捕那些土元——土元可以入药。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刚才有点莽撞了。我连连道歉说:“我不太懂,我是外地人……”
一边的人笑笑:“外地人长了三个蛋不成?”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这笑声让我有点难堪。我搔搔头,又把背囊往上耸了耸:“我正急着赶路,看见红布条……总之我真的不明白,没有恶意……”
老者笑了:“赶路,谁不赶路?俺这一群也是赶路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怪鸟。”
旁边的人又笑。
我赶忙解释:“我要过砧山,到金矿那边去,真的不想偷别人的东西……”
老者说:“你以为俺就是偷东西的人吗?伙计,可不能说些没根没底的话。刚穿上一条裤衩,就踢开了光腚客,你眼里没有穷人哩!”
我想跟这帮人简直没法对话,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尖酸刻薄到极处,想方设法挖苦人。
一边一个满脸沾满了土末的家伙说:“你鼻子里插葱,装什么大象?”
另一个笑嘻嘻接上:“看见水,绕着走;看见狼,莫当狗;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干什么有什么规矩哩,是吧是吧是吧……”
旁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有点恼怒,刚要站起来,一只脏乎乎的大手立刻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别急,别急别急,到了哪里有哪里的饭吃,反正饿不着你,急个什么?在这儿和贫农打上几句哈哈不行吗?”
他的口气很和善,这又使我有火发不出。
老者往前挪动了几步,在一堆燃起的炭火上烤了烤手,慢声细语道:“兄弟,俺这些人吃物不缺哪,野菜、柳树芽、香喷喷的小米饭,什么都吃得上。俺缺的是零花钱,要找钱买酒嘛,”他咂咂嘴,“野地里湿气重,弟兄们缺了酒还行?”
我想起了什么,放下了背囊,翻找出了拐子四哥给我带上的一瓶瓜干烈酒——刚刚取出,四周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但我不想把一瓶酒都给他们,只想分出一半。可是那个老者一下子抢到手里,打开盖子就对在了嘴巴上。糟了。我忍着疼说:
“这瓶酒都给你们吧。”
老者哈哈笑,一边的人也笑。一个鼻子上带着红伤的家伙凑近了,一声连一声说:“有了这东西,你把香窝都给俺毁了也不怪你哩。像这样的义气人多年不见了。你是哪来的?”
我告诉他们从哪里来。
“俺还以为你是那家伙呢!”
“什么家伙?”
“独身大侠。”
我听了一阵兴奋。怎么也想不出眼下的这帮流浪汉如何将我猜成了那种人。
老者接连喝了两口酒,极度兴奋。他摸着翘翘的胡子,大声嚷:“做饭,开宴,招待贵客,一起吃哩!”
他这一声喊叫,竟然使我的心情安定下来。我看了西边黑下来的天色,又瞅瞅这个地方,心想大概也只得在这里过夜了。不过我只想自己做饭,就在旁边搞了两个石块,然后支起了小钢精锅子,倒出了一点米煮起来。
一边的人都围上看我兴炊,还用什么东西伸进锅里搅弄,说着:“你这套家巴什不错啊。”一会儿,旁边破了半边的那口大锅也冒出了米饭的香味。我去看了看,见里面是一些野菜玉米粥,其中还掺了一片片的瓜干。那个老者取过两个小瓶子:一只瓶里装了盐,另一只瓶里装了黑乎乎的粉面。他各取一些撒在锅里,我才闻出那黑的是胡椒粉。“好东西啊。”老者感叹着,用一根棍子用力地搅弄锅里的东西。这一大锅东西要多少人才吃得完?
饭做好了,大伙都从角落里找出了自己的搪瓷缸子。他们不用勺子,直接把手中的家伙往滚烫烫的锅里插,每人捞起一大缸子端到一边去了。我正出神,那个老者取过我放在旁边的一个搪瓷缸,也到大锅里舀了一下。我连连摆手,不过又不能说出心里的嫌弃。我指着自己的小锅子说:“我的饭也好了。”老者说:“都是赶路的人,还分你我?”说着竟用自己那个破搪瓷缸子在我的小锅里舀了一下。黄澄澄的米饭立刻被弄黑了一片,我皱皱眉头。奇怪的是对方一点也看不出我不高兴,只顾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烫得啊啊大叫。那瓶酒发挥了作用,他们轮流喝着,一会儿就喝光了。饭后他们用力地伸展双臂,长呼短叹:“天哪,一年里也没这么好的吃物哩。”
他们把酒也叫成“吃物”,这使我觉得十分新鲜。
03
天黑下来,大家准备睡觉了。他们取过一旁的松树明子点起来。闪跳的火光下,这些人很像一帮强盗。不过他们大致都有一副好心肠,没什么恶意。我就在他们旁边支起了帐篷。简易帐篷一搭起马上引起了他们的好奇,一个个走上来,伸手抚摸着光溜溜的化纤篷布:“哎哟,光溜溜像大闺女的皮儿。”老者咳嗽着:“我看看,我看看。”说着钻进来,摸了摸又躺下试着,说:“还是你这样的人会享福啊!哎,身上带刀了吗?”我愣着。他小声对在我耳朵上问:
“你是不是一个反叛?”
“你是什么意思?”
老者压低了声音:“我还真以为你是一个‘独身大侠’呢!”
我笑了。
一帮人都离开了自己安歇的地方,围到了我的帐篷口上。这个帐篷太小,只能勉强容下我和老者两人。就这样,我们俩在里边坐着,一帮人蹲在帐口,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老者说:“今夜你是远来的客啊,讲个呀,讲个呀……”
我说:“你们讲个呀!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者说:“不瞒你说,俺都是一些跑出来找饭的,都是这样的主儿。一开头俺在砧山西边的金矿里打工,接连死了两个弟兄,后来一拍手,说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俺可不能为几个鸟钱丢了身子。就这样游荡开了,翻过砧山,往大河下游走了。听说那里吃物忒多,大鱼大肉;说不定俺在下边的村子里安个窝,找个笑眯眯的丈母娘……”
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我问他们的老家在哪里?
“他们嘛,有的在山南,有的在平原……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成?反正有吃物就中;没有吃物饿两天肚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行咱就做个杀富济贫的人呀……”
他这样一说,帐子外边的人兴奋得搓手。老者又眨眨眼:“听说过吗?那些年在海边上,从这一遭再往北,就有一条好汉……”
我一时没听明白,抬起眼看着他。四周的那帮人一齐喊:
“就是李胡子——你不知道?就是那个‘独身大侠’!”
我一下全明白了,也弄懂了他们先前那样称呼我,原来包含了某种讽刺意味。
“讲个呀,讲个呀……”一群人呼叫着,看着老者。
老者说:“我常跟他们讲李胡子的故事,那个独身大侠呀,杀富济贫,一身武艺,手里的家伙真是百步穿杨。他骑着一匹黑马,也有人说是一匹青花马,沓沓沓夜行百里悠着走。擒了南边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扔在马背上,一溜溜飞跑,天明时分准跑回海滩。人家一辈子没断上好的吃物……”
大伙又笑了。
老者说:“不过这是个干净人,从来不近女色。他抢来的小姐都送给了穷人。穷人不要,再交给革命队伍——干什么用?当护士哩。你知道,这些小姐个个都有书底子,心灵手巧,会读医书,会念报纸,会绣花缝补衣裳。到后来大官都愿找她们当媳妇,生个娃娃又白又胖,双眼皮儿,咕咕哝哝念洋书。儿子大了,妈妈就说,你这辈子忘了谁也别忘了李胡子,是李胡子抢来你妈,你妈这才走上革命路……”
大伙笑得快活。我觉得这个老者有一种奇怪多趣的思路,虽然说的未必都是李胡子的故事,但也算贴谱儿。那是各种传说搅在了一块儿,越传越神,越传越奇,到后来都归到了李胡子身上,他就给弄得不三不四了。我想:瞧这个传奇英雄的影响多么大,他的故事已经远远地讲到大山的那一边……老者又说:
“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李胡子一个人在战争年代里端了六座炮楼,听说海边小城一围遭的那三个大炮楼,都是李胡子闹塌了的。有一年李胡子装成一个驼背老人,背着一个破布包,里面装了几只鳖。谁也不知道他在鳖里面下了毒。鬼子头儿吃了,七窍流血。还有一年上,李胡子把枪藏在鸡蛋篓子里,偷偷摸摸混进了英国人的海关,那些英国人黄头发蓝眼睛,鼻子上全是疙瘩,和洋夫人坐在铁椅子上听戏匣子。李胡子去了,大大方方撩开鸡蛋篮子,抽出了手枪,那些外国人把女人扔下就跑。扔的时候还两手抓住她们后背上的肉往前一拥,和李胡子撞个满怀。看,洋人多么坏!人家李胡子不是冲着女人来的,人家是冲着英国人的那两挺机枪。英国人的武器好,偷他们一支枪就等于偷来半支队伍。可那一次李胡子没能得手——因为有一支土匪比他先一步赶到,那枪已经被洋人献出去了。后来李胡子又登上了一只运金子的船,那些金子都出在砧山西边的金矿上。他就硬是把这只船押着,开到了咱们这边儿来……”
他说到这儿,那个鼻子上有伤的人睁大眼睛问:
“‘咱们这边儿’又是哪里?”
老者把手一划拉说:“就是咱们这边儿。李胡子枪法好,人也硬气。多少人打他的主意,都没能得手。那时候啊,这一围遭队伍多了去了,都是些杂牌子,几杆枪再添几个人,一支队伍就拉起来了——那名字叫‘拉杆子’。最早站出来‘拉杆子’的人就是司令。这一围遭有八个司令,八个司令一人占一块地盘,哪一个都想把李胡子网罗进去。李胡子一个也没看上眼。有一个满脸长了红胡子、头顶上有两块大疤的‘二疤瘌’,亲自派人给李胡子送礼传话,说李胡子如果入了他们的队伍,那么他就把司令的宝座让给他,自己甘当副手。李胡子把东西收下,一摆手说:‘告诉你们的二疤瘌,他想活得好,就别来刺挠我。
’来人把他的话回报了二疤瘌,二疤瘌气得满地打滚,再后来就生出个办法:让人给李胡子送毒酒。谁知李胡子心眼才多,他腰上有一根银簪子,往酒里一插变了颜色,嘿嘿一笑,就把送酒那家伙的一只手给剁了去。再后来二疤瘌就联合起其他的几个司令围剿李胡子。他们在海滩上什么方法都使尽了,也没伤着李胡子一根毫毛,自己倒损失了几十个鸟人。再后来他们又使上了美人计,把那些大闺女小媳妇描了花脸儿,穿上绫罗绸缎送到林子里,说什么做了个梦,梦见英雄踏着五彩祥云飞走了,心里急得慌,就来找英雄了。李胡子哪吃这一套,笑一笑,然后把她们如数捉起,一个装一个袋子,一五一十码好,扛到马上,全交给了革命队伍。革命队伍那时候正缺女同志,就把她们交给了识字班。再后来又把她们押上了火车,最后又改坐轮船,运上了东北。听说如今这时候都在东北做了女官……”
一个小伙子问:“那李胡子加入革命队伍多好?”
老者摇头:“李胡子是个独身大侠嘛,他吃的是独胆食,耍的是英雄气,依仗别人合伙的破烂事,他才不干。革命队伍也封过他,给他讲过大理,他还是没有归顺。”
“后来呢?”
“后来总算归顺了,结果惹了大祸,招来杀身之罪。”
大伙一声不吭了。
说起李胡子的结局,老者流下了长长的两行泪水。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说:“年轻人哪,做人不能太义气了,太义气了就要招灾。那个李胡子是个义气人哪,刀搁在脖子上还不忘兄弟情义,到后来还不是让他的兄弟把他弄死了!说起李胡子的死啊,咱这些庄稼人都难过哩,一般都闭口不提李胡子的死。为啥哩?就因为咱穷人疼他哩。他是咱穷人的一把刀,他是咱穷人的关胜爷,骑在白马上,一刀一个,砍下那些恶人的头。当年一提起李胡子,穷人拍手,富人打抖。那会儿河口那一围遭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恶人怕什么?就怕遇上李胡子。年轻人哪,俺这一帮人别人不敬,就敬一个人:李胡子。有人把俺当成了偷鸡摸狗的流浪人,俺要说,那事与俺不相干,俺是一帮干净人,只吃有来路的东西,只花有来路的钱,弄到最后活不下去了,大不了是杀富济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