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女人啊,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给欺负死了的!我不说你了,我这个人哪,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不说那些了,咱喝酒吧,喝吧……”
她们在一块儿诅咒一些人、一些神和一些事,认为天地都应该分给她们一大块儿才好——那些执掌权柄的家伙算些什么啊,一个个不是色痨就是财迷。煞神老母最后忍不住,就往天上指一指,悄悄告诉了对方一点大神的隐私,让风婆子好不兴奋。“你该知道有个叫‘合欢仙子’的小疯浪东西吧?”“我不知哩。”风婆子说。“那娘们儿真是坏到了一个数儿上,她和大神玩得也太过了。听宫里人说,大神在她屁股上栽了一棵葱,这葱还真是一天天长起来了……”风婆子大惊失色:“要这葱做什么啊?”“做什么?卷煎饼吃呗!大神战混沌那会儿在山东地界上待过,喜欢上了这一口儿……”风婆子吐着:“呸呸呸!恶心死人了!”煞神老母这时才凑近了她的耳朵说:
“老姊妹啊!老知己啊!不瞒你说,咱现在折腾的这块地方,本是合欢仙子的后花园啊!她多么招人恨哪!”
“太招人恨了!恨死我了!”
“你说咱不给她三下五除二毁巴了,还能出来这口气?”
风婆子咬着牙关,脸上的皱纹勒得更紧了,瞪大了一双透明的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咱刮啊刮啊,刮上三天三夜不歇气儿!咱把大海刮个底朝天!咱把她刮个倒栽葱……”
当你老了
01
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我告诉四哥:与小白分手时答应过他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他原来的妻子,有些话要亲口转告给她。“就是那个演《锁麟囊》的闺女?”“就是这闺女。”四哥叹息一声,算是答应了。
临行前四哥找出他的那个酒坛,又让万蕙做了一道焖鱼,添上几盘野菜。四哥一会儿就喝得满脸通红,后来只闷闷地吸烟。每逢到了这时候万蕙就有点害怕,摇晃他,逗他说话,可他仍然一声不吭。一会儿他又举起酒杯:满满的一大杯,我们一饮而尽。我的酒量远远小于四哥,所以很快觉得头有点晕,而四哥这时却开始高兴起来,有了笑容,也有了豪气,连连说:“好啊,多好啊,我们好久没喝这么多了。痛快啊,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暖烘烘的。大地蒸出了淡淡的水汽,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在阳光里露出了微笑,享受太阳。四哥伸手指点着前边——一只漂亮的红点颏落在一棵青杨树上。这只红点颏上体是橄榄褐色,两只翅膀和尾巴的颜色稍浅,羽翼外缘是一片棕黄,脸颊却是油黑油黑,而眉毛和喉头那儿有一片粉白。所以它颏上的那一抹赤红就显得特别明亮,洁白的肚腹像棉花。有一只长着长长的彩色尾巴的绶带鸟叫了一声,不知从哪个树梢上滑翔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又钻到了旁边。斑虎追了过来,四哥抚摸着它的头说:“我和老宁兄弟走一会儿,你在家里陪陪万蕙。”
斑虎低一下头,不再往前迈步。
因为四哥陪伴,我无法在近处上车,索性一起走一段路。他肩上的枪显得沉沉的,我要替他背一会儿,他却执意不肯:“武器哩,随便给人还行?”真的,他一直和这支枪在一起。也许这支黑乎乎的枪直到最后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会牢牢地攥住,攥到最后一刻。我问:
“四哥,你还记得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游荡的?”
“噢,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儿,我们俩就结伴儿了。咱在芦青河里洗澡,一口气能游到河口。上岸时天也黑了,咱们懒得回家,就在河岸用玉米秸搭成一个小铺子。咱捉几条鱼,挖来一些红薯,就在河边上点火烧了吃……你就是那时把性子跑野了,这也是我的错哩。”
这是真的。小时候我们是一对儿,只要一跑上野地,什么忧愁都飞个精光——我那时觉得拐子四哥才是天下最快乐的人,跟他在一起特别有意思——我那样的年纪无法察觉对方的心事,不知道他心中也装满了忧郁……只是在一起玩,从他嘴里听无穷无尽的故事。关于李胡子的传说让人泪流满面,那个独身大侠的形象永远凝在少年的视网里——一匹大马在原野上奔跑,随处撒下了神奇的种子,这种子破土而生,在无边的泥土上一阵阵茂长。如今这片平原啊,那个骑马人不在了,传说中那个巨大的沙岗就是他的坟墓……
我看着四哥,想着几年前茅屋中的那些不眠之夜——那时外面是掺在风里的海浪声,灯火闪跳,烟叶老茶,他拉了一会儿呱之后,会盯着我手里随便某一本书说:“念个念个……”我吟哦时他就屏住气,虽然不一定听得懂,但总是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还记得他有过特别喜欢的句子,那是一些明白如话、动人心弦的诗行。这会儿我看着他雪白的双鬓,心上一动,背诵道:“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四哥的嘴唇动了一下,喃喃地吐出:“昔日……阴影……?”
他的目光抬起来,望望前边,又转过身望望我们的来路——一条弯弯曲曲的褐土路,两旁长满了马齿苋和地丁草,野生的石竹花开得一蓬一蓬。一只又一只乌鸦,它们粗糙的嗓子简直像咳嗽一样。它们飞起、落下,就是这些不祥而孤独的鸟儿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在头顶的山上他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吟哦时,脑海里一直闪动着李胡子的面庞。他在凝视我和拐子四哥呢。我看到了他浓密的黑胡子和鼻中沟……是的,我们的李胡子为了这片平原祭了肉身。这片土地啊,任何一次救赎都花费了可怕的代价,这是因为她真的太美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多么开阔和美丽、一种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取代的美丽。平原啊,你是我心中的守护,我为你愁蹙终生,悲苦满面,白了头发——而另一些人为你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我刚刚还在吟哦,因为我两手空空,只有吟哦……屈原吟哦之后投进了汨罗;李胡子中了自己人的枪弹,倒在了平原上。
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再走几步就该分手了,我要往南去大路上乘车。正北方是那片生满了杂树林子、堆满了一座座沙丘链的大海滩;往西可以直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往东北方一路下去,可以一直走向那个巨大的、传说中的英雄的坟头。我每一次去那儿都要采一束花献上……拐子四哥抬起眼睛,神色迷茫。
我搀扶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因为他定定地往东北方望着……他那雪白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里一片灿烂,像戴了羽冠的王子,像一个超凡脱俗的圣者,一个远道而来的高僧,看上去矜持而傲慢……我们走向东北方,迎着他遥望的那个方向……
“念念你刚才的那些……再念一遍吧……”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四哥屏息静气听着。我相信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那是哩!”四哥仰着脸,打断了我。我想他大概又记起了年轻的时候,那些无法忘却的爱的经历。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四哥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沉重有力。他伫立了一会儿,又眯上了眼睛。他在想些什么?这满头白发闪闪发亮,这时突然让我打个愣怔:老天!这头发更白了,它好像是一夜之间褪掉了最后的一根乌丝啊……
02
显然,他要去那座巨大的坟岗看一眼。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说:“你去乘车吧,我自己走走……”我应着,却一时没有转身。他走进了一片杂树林子里,我犹豫了一下也追上来。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被这个秋天蓬蓬茂长的茅草给盖住了,走在这条小路上,不断地躲闪着酸枣棵,会记起我们一次次的游走。只要一走向芦青河边浑茫一片的林子,我们就会高兴起来。四哥和万蕙就是在这条河边相逢的。那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这个一拐一拐的浪荡青年:身材颀长,头发微微发黄,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对异性有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万蕙好像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他的脚一下踏进了水里……
以前这里差不多可以看到所有的北方树种。因为土质的关系,有些树种没有长成高大的乔木,如矮矮的毛榛、鹅耳枥,甚至有榔榆和朴树。最茁壮的是加拿大白杨、毛白杨和一片片的旱柳。如今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地枯死,旱柳干掉了枝条,就连加拿大杨也枯黄了半边。秋天仿佛在这里变得非常短暂,它们像是打一个照面就要匆匆离去了。地上,各种各样的杂草都开始枯萎,像风轮菜、锦带花、芒萁、石韦,以及泼辣的葎草,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造成这些的直接原因是海水倒灌和芦青河的污染——我怀疑太阳蒸发的水汽中也含有毒素……
我们又一次走近了它。尽管人们说这只是一座传说中的空坟,是一座风成沙岭,可我一直认为他的灵魂就在这儿,因为我从小就认定了这个巨垒是英雄的坟头,他永远属于我们这片平原,永远要在这里安歇。我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连这座巨垒也要迁移——谁来迁移?他没有后人,也没有亲属——在所有的塌陷区内,只要是找不到主人的那些坟头,最后只得随着土地下陷,浸到了污浊的水中。他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可是却不能指望有效的保护。没有墓碑,没有特殊的标志,只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伴着它。
四哥眨动着眼睛,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似的。巨垒前又多了一些烧纸,还有摆放的糕点水果之类。“咱们也该带些祭品来啊!”他燃起一锅烟,敬一下李胡子,深深地吸起来。“咱可别舍下这海滩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咱可要陪陪李胡子……就留下我一个老头子吧,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走。”
“……你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我就快走不动啦,你还是个小伙子哩。你趁着还能走动,就走吧,我不再拦你了……你和我一样,也会有走不动的那一天。”
他说着说着,一下咬住了烟斗,不再吱声……
03
按照小白提供的所有方式,我总算与她取得了联系。电话上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有些粗闷,并不是那种特别响亮的嗓子。似乎还有些沙。也许是长时间脱离舞台的缘故,反正这声音没有让我感到惊异。我曾以为会听到无法形容的美声,以至于手持话筒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好不容易才相信我是小白的朋友,最终答应与我见面。但究竟在哪里见、什么时候见,又要重新约定。无奈,我只好先待下来。
第二天我们又通了话。她指定了一个地方。那儿有些陌生和偏僻,让我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找到——穿过临近郊区的集市,小心地绕过一个个农贸小摊,再从几个小店铺的空隙寻索那个胡同的名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她会住在这儿?
一排矮小的平房围成的一个小杂院,红瓦顶让岁月的风尘染成了黑色,墙皮脱落了大半。小院里有一棵不小的槐树,树下正有一个老人在蘸水磨刀。一群小孩子嚷叫奔跑,见了进来的生人就伸着舌头做鬼脸。我仔细辨认平房上的号码,当确定无疑的时候才伸手敲门——就在我刚刚敲了第一下的时候,门吱一下打开了。“请进,请进吧!”正是那个稍粗一些的嗓子。我多少有些慌促,几乎没有正视她的面庞,只随她进了屋内。
因为窗子太小,屋里有些黑,我几乎看不清内部的陈设,更看不清正为我倒水的主人。这样过了一小会儿,我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些陈旧简陋的家具;转过脸看她——纤纤的背影——藕荷色的衣服——当她的面庞转来的一瞬,我只觉得有一种蜂鸣声在耳侧突然喧哗而起……我说:“您,您好!”淡淡的笑容,温文尔雅,徐缓的肢体语言……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像舞台上的动作:无名指和小拇指跷得那么好看。她脸上有一种微微的怨艾,可是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这眼睛极为特别,似乎从未见过;这双大眼比常人的陷了一点,看人时不是直射过来,而是一种温柔的抚摸。
她中等身材,稍瘦;走路没有声音。我无法寻找合适的语言评价,只在心里忍住了,不让一声叹息吐出口腔。如果要找两个字来准确地说她,那就只有“清”和“美”。她不太像尘世里的人,不太像有烟火气的那种真实的人。说她是逼人的“绝色”,那将不能表达其内容的几十分之一。我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我是指小白的沉湎、他的不能自拔。同时我也为他们感到了深深的遗憾。世界就是如此地残酷。世界上正因为有掠夺者,所以才有可怕的、让人恐怖的牺牲。我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在这种无法表述的、活生生的美丽面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甚至在长达半个多小时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扔掉了肩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