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艺师脸都气白了:“你不要这么瞧不起老子!我想当官也不是为了谋私,是为了干工作!”
“哼!”猫猫很瞧不起地说,“干工作,你能干什么工作呀?不要以为这几年各地都在重新起用右派,你们也就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可以做顶梁柱了。其实,这又是社会的一个错误!五十年代的右派,确实代表了当时先进的思想。可是拿到八十年代来使用,却无异于翻出一批长袍马褂让人穿!一股子樟脑丸味,熏死人啦!”
农艺师气得在屋里直转圈,却说不出话。猫猫嘲讽道:“你别不服气。你们的知识结构、思想水平跟不上啦!就像王安石搞不了土改一样,靠你们也注定搞不了现代化!”
农艺师大喝一声:“你有能耐!靠你不成?!”
“对!”猫猫毫不含糊地说,“靠我!靠我们!反正不能靠你们。嘻嘻!当年你们被打成右派,是因为脑袋长在自己肩膀上;今后,你们若因为自己把脑袋丢了而被人遗弃,那才可悲呢!”
“你——你给我滚出去!”农艺师恼羞成怒。
猫猫抬脚就走:“遵旨!”
她一回到裁缝学校,学员们便把她围上了,问这问那。这些日子,大家早感到气氛不对,各种流言也听得多了。都十分气愤。猫猫先还当笑话说,可说着说着就认真生起气来。她回想几年来世俗的不公正,顿时火起。一声哨响,带领她的几十名学员奔大街上来了(一部分没敢来)!大家都穿上最时髦的服装。猫猫打头,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束腰长裙,下摆柔和流畅,而上面却连乳轮都裸出来,头上歪一顶白色遮阳帽。她的属下们,或短衫长裙,或短裙长衫,有飘飘若仙子,有潇洒如剑侠。姑娘小伙,个个风度翩翩。一行人既未打旗敲锣,也不呐喊演说。只是昂扬而来,却也十分招摇。
初时,人们被这奇怪的队伍弄蒙了。继而大悟大惊:这帮年轻人要闹什么事情了!于是纷纷围上来观看。行进中,又有一些被人们称为“嬉皮士”的街道青年自动加入队伍,以壮行色。平日,他们都是猫猫的狂热崇拜者!
五颜六色的队伍,在街头默默而昂然地行进。这是一次无言的反抗和示威,又是一次空前而独特的时装展览。古老而偏僻的小县城,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富有色彩,也从来不曾像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整个县城轰动了!
队伍走到县中心时,已是人山人海,再也走不动了。惊叹、赞美、戏谑、咒骂混为一体。中心大街成了喧嚣的海洋。
忽然,喧嚣声没有了。寂静像轻风一样掠过人群。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一个方向:从北面挤进来几个白衣警察!他们一直挤到游行队伍面前,像在寻找打头的人。
这时,猫猫迎上去,坦然说道:“和他们无关。要抓就抓我吧!”
猫猫被带走了。
人们静静地闪开一条狭窄的小路。那么多人居然连一声咳嗽也听不到。猫猫在白衣警察带领下,就从他们面前通过……
这时——只有这时,小县城的人们,包括那些一向诅咒猫猫的长者,才显出固有的厚道和同情心。他们不敢和猫猫的目光相遇,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猫猫太任性了。按宪法规定,不准游行示威,不准妨碍公共秩序。她犯了法。
猫猫被判罚十天拘留。公安人员也都同情她。但法律无情,爱莫能助!
而在这之前一个多月,首都北京刚刚举行了第二届中国时装文化奖发奖大会。参加大会的有政府高级官员、中国时装杂志社负责人、著名画家,以及来自美国、日本的著名服装设计师、时装评论员。
在猫猫被拘留的当天,中国时装模特儿代表队应法国服装界邀请,正离开北京,乘飞机前往国际时装中心巴黎,并将在那里表演和学习……
当然,这些都是大地方的事。小县城的人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但如果稍加留心,你就会发现,这个偏远古老的县城,三四年来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拓宽的马路,新起的楼房,新的饮食结构,新的服装打扮,新的生活习惯,新的道德标准……都在悄悄地走进人们的生活,走进人们的心中。
小县城的色彩在增加,笑脸在增加。
最爱笑的猫猫却不笑了。
她感到悲凉,感到孤独,感到疲惫……
但她没有屈服!
十天拘留期满。猫猫第二天又贴出招生广告。她要干到底!可这一次,报名的人却只有十一个。猫猫愣了。但她没有嫌少,照样办了一个月。
这期结束,她再次招生。等了十天,只收了三个学员!猫猫拖着疲惫的身子,靠着近乎崩溃的一股精神,坚持办完了最后一期。
她明白,在这个县城,裁缝学校决无希望再办下去了。一是因为自己已经臭得没人敢接近;二是因为裁缝人员已经饱和。从剪裁技术上说,她培养的每一期学员,都成了自己的对手。他们遍布在县城所有的裁缝店,分布在许许多多家庭。他们都在用一双灵巧的手美化着自己的生活。
这个县城已经不需要她了。
猫猫成了多余的人!……
二十二 食虱者和老尼姑
猫猫在湮子旁边溜达累了,便倦慵慵地侧卧于一片草从中小憩,想待会儿再去尼姑庵。水面一簇芦苇旁,有几只野鸭泊在那里。一只安静地衔水洗羽,三只盘颈而眠。偶尔瞅一下躺在岸边的白衣姑娘,毫无惊慌之意。
猫猫也不惊动它们。起先只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些野趣横生的小东西。它们竟那么安适娴雅。渐渐,她自己也受到感染,一时心静如水。慢慢儿,困倦袭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像玉姑娘一样躺在嫩茸茸的青草里,两条莲藕似的小腿微微弯曲着,丰满的臀部从白色连衣裙下高高隆起,长发乌云样散落在草窝里。她睡得十分香甜。好像很久没这样舒服地睡过一觉了。她不知在做什么梦,脸蛋儿红扑扑的,扭动了几下身子,泪水忽然涌出来。她舔舔丰润的唇,又安然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久,猫猫矇眬中听到近旁有人语。一男一女,都是老人。他们似乎在闲聊,有一搭无一搭的。有一阵不说话,便只听“嗒”的一声。稍停,又是“嗒”的一声。清脆如棋子落盘。忽然,两人又争执起来。争着争着,又都低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
猫猫先还惊惧,听到笑声,便仅存了好奇。她慢慢睁开眼,从草隙中探望。他们就在距自己二十多步远的一蓬柳荫下,低首对坐,好像在走棋的样子。因都是侧身,看不甚清。那老女人穿一件洁净的鸭蛋青布衣,左旁放一只柳条篮。老汉则盘膝而坐,膝上放一只黑布褡裢。白眉白须,面相开朗而斯文。猫猫心中一动,这老汉不是庙会上那位演周易的老先生吗?!他怎么到这里来啦?那老女人是谁?莫不是影柳庵的尼姑师父!设若是,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看样子,他们极熟,常来常往的样子。
这事真有点蹊跷。相距这么近,他们肯定早就发现了自己。可又为什么不来惊动呢?偶尔,他们转头向这边一看,又相视而笑,极慈祥的样子。好像老爷爷老奶奶在看着孙女儿睡觉。
忽然,他们同时俯下身,用手指点着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查了好大阵,老先生忽然抬头大笑起来:“哈哈哈!……上个月,我输你三子半,今天赢了你五子!……好痛快呀!哈哈哈!……”老女人一声“哦——!”朝这边指指。老先生急忙捂嘴,却笑得“噗噗”的,下巴一缕白胡子直动。老女人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也笑了:“得意忘形!看把你乐的……”一边收拾棋子。猫猫听出来了,他们下的是围棋。心中极是感慨:怪不得人说,齐鲁之地,乡野常有高人。过去身居闹市,耳听为虚,今天真是眼见为实了!
她决定继续装睡。看他们还要做些什么事。
只见白眉老先生站起身,伸伸双臂,打个哈欠。又朝猫猫这边看,忽然轻声歌吟道:
彼泽之陂。
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
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
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
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
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
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
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
……
猫猫听得呆了,似懂非懂。但能听出,此歌是因自己而引发的。偷偷摸摸腮边,果然还有泪痕,不觉脸绯红了。心中嗔怪道:“这老头儿果然有些疯癫!”
上午在丁宁街口,猫猫挤进去,求他给占一卦。他看猫猫扮相,不似乡下人,便微笑着打量她:“姑娘,你也信命哇!”猫猫一咬唇:“信!”一圈乡下人都看住猫猫,这么个俊俏阔气的城里姑娘也来算命,实在稀罕。老先生忽然狡黠地笑了:“姑娘,占卦有求名、求利、求平安、求前程、求婚配……诸多之分,不知你求哪样?”猫猫想了想,正要回答。他一扬手:“慢!你不用告诉我,只要心里想好就行了。”说着,递过一个竹筒来,让猫猫摇一次摸出一枚制钱放桌上。再摇再摸。如是六次。老先生逐个看过制钱,闭目演算,念念有声。良久,把眼睁开,笑嘻嘻说道:“姑娘卦相尚好。若求名利,名利双收;若求前程,前程亦大;但论平安,则不敢许言,怕你一生多有磨难,不大顺平;要说婚姻呢,似不能从一而终,当有三合三分,终不美满。老夫直言,望姑娘恕罪。哈哈哈哈!……”当时,猫猫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末了,说要嫁三次人。猫猫不干了,冲他一噘嘴:“哼!这辈子呀,我一个人都不嫁!”打开小皮包,扔下五块钱就走。围看的人都笑了。那老头儿却在人群里头嚷:“哎——姑娘,拿走你的钱!我是无事消遣,不收钱的!”
猫猫也不扭头,只顾挤出去。后边一个人跟出来,也劝她说:“姑娘,把钱拿走吧!郑先生常在庙会上演八卦,真的从来不收钱。”
猫猫没好气地说:“那他干吗呀?”
那人说:“他是寻开心!”也随着走。
“他很富吗?”猫猫扭脸看那人。是个中年汉子。
“嗨!郑先生一辈子潦倒。”那汉子又敬佩又惋惜地介绍,“他看钱如粪土。也不会算计。孤身一人。有钱就买酒喝。没菜下酒,就摸出几个虱子放桌上。喝几口吃一个,很舍不得的样子。还摇头晃脑,哼哼唧唧,不知说些什么。一次,正坐在桌前喝酒,忽然叫一声站起,俯桌面上东瞅西瞅。酒馆里人问:‘郑先生,你寻什么?’他说:‘刚走失一匹肥虱!’一屋人都笑他。他也不理,又找,终于在桌腿上找到了,才算罢休……”
猫猫听得毛骨悚然,就说:“别胡扯了!”
“真的!”那汉子一本正经,“你别看他一肚子学问,模样儿也斯文,衣裳里尽是那东西。他看得珍重哩!衣服脏了,很小心地把虱子扫下来,放到干净衣服里,再养到身上。没事就捉来吃。吃得也斯文。他指甲长,拿到眼前,迎着光亮处,仔细扯开……”
猫猫忽然想呕。又觉身上奇痒,好像自己也生出百千虱子。忙捂上耳朵,叫起来:“你快别说啦!我不要听!……”赶紧跑步离开了那汉子。
这会儿,猫猫看到他,身上又痒起来,不由动动身子。猛见那疯老头儿朝自己走来,又赶紧闭上眼,躺着不动。
那老头儿并没有走来。老女人在后头喊住了他:“郑先生,你别疯疯癫癫的,看把这姑娘吓住!”
那老头便又转回去,愣了一愣,摇摇头,说:“看样子,她快要醒了。我还是先走为好。上午在街上,她让我算卦。没想到,她又跑这儿来啦。这姑娘心事重哩!但我看她面相豁达,又极有心机,不会是到这湮子里寻短见。怕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一时烦恼,要投奔你出家哩!”
猫猫听得明白,那老女人果然是影柳庵的尼姑!这时,只听那尼姑也叹一口气:“出什么家哟?世上人以为出家清静,岂知出家人的烦恼。”
“所以,你千万莫要收留她。好言好语劝这姑娘回去。当初……引你到这影柳庵来,我就后悔了……几十年哪!”郑老先生说着说着,语音凄凉起来。老尼姑也低下了头。两人默然对站着,相距咫尺,脚下像生了根。许久。郑老先生忽然发起神经来,仰天长啸:“梨花呀,梨——花!……咳咳咳咳!……”弯腰拾起褡裢,往肩上一甩,绕湖岸踉跄而去: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
猫猫伏在草丛里,听了个目瞪口呆!
那疯老头临走大叫什么“梨花呀梨花”,莫非这老尼姑就是那个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梨花?!光听人传,她后来突然失踪,原来藏在这里几十年!而且看来,她和那疯老头肯定有不寻常的交往。
这事真是奇而又奇!
猫猫被这事吸引,一时竟忘了自己的烦恼。她不再装睡了。一挺身站起,却见老尼姑正扶住一枝荫柳,痴痴地遥望已经走远的疯老头。
她悄悄走过去,到老尼姑身后站住了。老尼姑居然毫无觉察。她正在低声啜泣!
猫猫顿时感到这场面有点揪人心肺!
回想先前所见所闻,她断定这两位老人之间的关系,已超出一般友谊。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若不是积年情爱,不会这般动容。
想想也可怜!世外桃源原来也有人间悲剧!
她忽然冲过去,摇摇老尼姑的肩膀:“老人家!你别难过啦。我追上去把那疯老头给你抓回来!”说着就要去,摩拳擦掌。
老尼姑吓一跳,一把扯住她:“你、你……姑娘!你醒了?”
“我早就醒啦!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嘻嘻!……”
“看你!真是个鬼丫头!”老尼姑擦擦泪,笑怪道。面色却极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