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刚才我听那疯老头喊叫梨花什么的,莫非你就是三十年代凤鸣中学的那个梨花姑娘?!”
老尼姑脸色陡变:“别瞎说!郑先生不疯。我也不叫梨花!”
猫猫看她变色,更确信无疑!心里一阵窃喜。也不管她生气不生气,自己把嘴一噘:“喏!我看你也不是梨花。当年的梨花是反叛世俗的女杰!敢作敢为,光明磊落。你哪像呀?胆儿小得要命!爱个疯老头,也不敢明言。等人家走了,又在那里偷偷抹泪!黏黏乎乎的,真没劲!”
猫猫的激将法果然管用。老尼姑无言以对,直瞪瞪地看着这个泼辣的姑娘,忽然流出泪来:“你——怎么知道三十年代那个……梨花?”
猫猫一歪头:“我当然知道!说起来,我和梨花还是校友呢!”
“你——也是凤鸣中学出来的?”老尼姑惊问。
“当然是!只不过比梨花晚了半个世纪而已。在凤鸣中学的名人录上,有梨花的赫赫大名。她是我最佩服的人啦!因为她,我还吃过苦头哪!”
“怎么——会因为她吃苦头?”老尼姑不解地问。
“因为我崇拜她,班主任就老说我是梨花第二!可我觉得挺光荣的。可惜呀,”猫猫耸耸肩膀,故意不酸不凉地说,“咱没福分见着梨花,人家也不领咱情!”却拿眼偷偷觑她。
老尼姑二目无神,慢慢垂下头去,颓然落座。脚下是一块残碑。青石做成。猫猫低头看去,上面有斑驳字迹“大清同治……”字样。残碑上还散落着黑白棋子。看来,这里是他们常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地方了。老尼姑慢慢捡拾着棋子。好一阵才说:“姑娘,你敬错人了。梨花算什么女杰哟!她只是一时任性,把自己毁了……”
猫猫也坐在石碑上,帮她捡拾棋子,狡猾地一笑:“老人家,这么说,你和梨花也挺熟的?”
“嗯?……不!……不熟。我……也曾听说过这个人。”老尼姑躲闪说。
猫猫步步紧逼:“梨花后来到哪去了,你听说过吗?”
“死了!当年的梨花已不在世上了。”老尼姑眼里又闪出泪花,喃喃地,两眼望着遥远的地方,“死了……她死了……”
猫猫突然冷笑一声:“梨花死了倒干净!可惜她还活着。活得窝窝囊囊。她出家了,又凡心未退!回到人间,又没有勇气。人不像人,道不像道!自怨自艾,自思自怜,凄凄惨惨戚戚!……”
老尼姑突然抬起头,严厉地盯住她:“你说哪个!”
“我说你!就是你!”猫猫闪着亮晶晶的目光,也盯住她。
老尼姑面色惨白,双唇哆嗦起来:“你既然这么……崇拜当年的……梨花,又何必要到这地方来!”
猫猫一下子窘住了。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不由脸红了。心中却想,这个梨花果然厉害!老尼姑也不再理她,收好棋子,放进旁边一只柳条篮里。猫猫这才注意到,篮里有许多野鸭蛋。想必是她沿野湖岸捡拾的了。怪不得来时在影柳庵找不到她。
老尼姑一脸冰霜,正要起身走,猫猫突然拉住她,放缓了语气,诚恳地说:“老人家,请你不要生气。我本是遇到许多烦恼,想到你这里解解闷的。却无意间发现了你的秘密。你不要再瞒我了!先前看到你和郑老先生都那么凄苫,一时忍不住,说了些冒犯的话。可我决无半点取笑的意思。你是我一向尊敬的人,现在依旧尊敬你。你在这里藏身几十年,不愿为世人知道。我完全理解你老人家的苦楚。我虽和你比不上,但离开凤鸣中学几年,也算尝到了一些人生的酸辛。在世上做人难,做一个女人尤其难!你若怕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决不外传;你若不愿谈起你的过去,我也绝不勉强。但作为晚辈,我很愿意向你倾诉一下自己的苦恼。我真的有点……六神无主了!”
老尼姑看猫猫言词恳切,说到最后,泪都流出来了,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把脸色和缓下来。说实在话,她从心底喜欢这个陌生的姑娘。中午,她着柳篮沿湖岸捡拾野鸭蛋归来,猛见她躺在绿油油的草丛里,真如从天而降的一缕白云,心中顿生怜爱之心。这地方一年四季不见个人影儿,她虽清静惯了,却也时时感到寂寞。平日在影柳庵里,若偶尔看到有个人遥遥从河滩上走过,她也会感到亲切。现在,这姑娘就卧在脚下的草棵里,她真想立刻就叫醒她,和她说说话儿。可她又不忍心。这姑娘一个人到这地方干什么来啦?是途经这里走累了,还是别有他事?她决定不去惊动她,只守在这里看住,待她醒来再说。
这姑娘太讨人喜欢了。白色连衣裙裹住她丰满柔软的身子,睡姿调皮而又娴雅。面孔白嫩,被暖洋洋的日头晒得红扑扑的,额角和唇旁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来。真是一张年轻而富有生气的漂亮脸蛋儿。周围是水灵灵的草丛,湮子里清波荡漾,几只野鸭在水里游玩。这简直是一幅画。这画儿让她陶醉。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却从未感到像今天这样美。她觉得这里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整个河滩都活了!她感到周身有一种东西在复苏,蓬蓬勃勃,心痒难挠。是那种青春复至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她的韶华年代,却又顿觉惨然!那时,她伫立猫猫身旁,正在默默流泪,幸好郑先生来看她,心情才渐渐好起来。
刚才,从言谈话语中,她看出这陌生姑娘的性格确有许多和自己相似之处。况且,她也是从凤鸣中学出来的。虽隔了几代人,还是有一种亲切感。看来,这也是缘分了!没想到自己藏身几十年,到底还是露了马脚!但露出马脚,能怪这姑娘吗?实在是自己心迹外露,不能自抑,才造成的。唉,藏身而不藏心,终会有这一天。于是,她看着仍然泪流满面的陌生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猫猫。姓傅!”猫猫擦擦泪,赶紧回答。
“你呀,也是一匹淘气的小猫!”老尼姑笑笑,无可奈何地说。
猫猫破涕为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篮子:“老人家,我帮你提着!快回到你庵里去,咱烧野鸭蛋吃,我饿了呢!”
“好好好!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今儿撞上你这个天煞星,活该我这个文物出土!”
“格格格格!……”猫猫立刻疯笑起来,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拎着掉了底的高跟鞋,前头跑走了。
几只野鸭正在近水旁游玩,忽然受到惊吓,“嘎嘎嘎!……”冲起几遭水波,贴水面飞往湖心去了。
二十三 草庵夜话
这一夜,猫猫就宿在影柳庵了。
老尼姑被猫猫逼着,终于承认自己就是梨花。其实闷在心里几十年了,她也想一吐为快。实在也难得有这么个知心的姑娘!
当年,梨花名噪一时,浪迹江北。所到之处,总有一些喜好拈花惹草的达官贵人追踪。她便渐渐感到厌倦。也渐渐有些后悔。但她只能这么混下去。她太出名了。想躲也躲不开。那些达官显贵,公子哥儿,就是赤裸裸地拿钱买她的身体。一旦弄到手,就多少天不放过她,尽情发泄兽欲。稍有反抗,就要遭到毒打。梨花性情再烈,但毕竟是一弱女子。她常在被打得昏迷时遭到践踏。
一次,她在扬州被一个珠宝商暗中弄到公寓去,关在一个房间里两个多月。每天晚上,珠宝商就来房间胡混一通,然后扬长而去,将她一个人弃在那里。平时看守她的是一个侍从。这家伙也怀着贼心。但碍于珠宝商的威势,却不敢动手,只偶尔拿言语调戏。后来,珠宝商腻了,便将梨花转赠于他。这家伙欣喜若狂,一天到晚如狼似虎般摧残着梨花。不久,他又把他的几个朋友邀来,酒足饭饱后,轮番对梨花施暴。梨花不堪忍受,几度寻死不成。一天晚上,公寓举行晚会,到处乱哄哄的。她乘机从后门逃了出来。适逢大雨,雷电交加。她跌跌撞撞,一路逃奔。浑身淋得精湿。她不知自己要往哪去,只想着尽快逃出扬州城,不要再被他们抓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跑得两腿酸麻,头晕脑涨。大雨依然如瓢泼般下着。她终于力不能支,一头栽到雨水中,昏迷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已是第二天黎明。她发现自己躺在半间破草房里。这里已是郊区。守着她的是个身着长袍的青年,约有二十八九岁。看样子,也是一副穷相。他看梨花醒来,十分惊喜。梨花冷冷地打量着他:“你是谁?”
那青年说:“我是走江湖算命的。昨夜雨中归来,看到你昏迷在水中,就把你背这里来了。这是我临时租借的房子。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梨花听他说话,一口乡音,就问:“你不是扬州人?”
“嗯!我是苏北人,不过,已离开家乡七年,四海漂流,混碗饭吃。听口音,你……好像也是苏北人呀?”
梨花惊喜地坐起来,一掀被窝,才突然发觉自己只穿着内衣内裤,忙又躺下,把身子遮上,羞得满面绯红。那青年人也有些发窘。但还是大方地说:“你衣服全湿透了。昨夜我看你昏迷不醒,这么睡要出毛病的。就给你脱……下来了。又灌你一碗姜汤,放你睡下……实在冒昧!”说着,从墙角拿过她的衣服和毛衣毛裤,递过来,“请你穿上吧。我出去一下。”转身出了屋门,又反回手掩上。
梨花重又坐起,看见地上有一堆炭灰。摸摸自己衣裳,已经全干了。想来是他给烤了半夜。不由心里极感动。忙忙地穿好衣服,又草草梳头洗脸,想等他回来道个谢再走。可一等二等,却不见人影。这人到哪里去了?
她出门看了几次,直到正午,仍不见回来。便返回屋,想留下几句话离开。可她找不到纸笔。这是半间孤零零的草房,四周墙角尽是蛛网。地上除了一张破木床、一条破夹被、一只烂脸盆,此外什么都没有了。梨花老等着不是办法。她肚子饿了,摸摸身上还有些钱,就出门去了。
她在一条小巷口吃过饭,却无处去。又想到那位年轻的算命先生。在外转了一会儿,傍晚时,她又找到那间孤零零的小草房。一进门,却见他正躺在床上纳闷。见她来了,忙起身让座,脸上却淡淡的,并不热情。
梨花就问:“白天你到哪里去了?”
“混饭吃呗。”
“你把我留在屋里,就不怕少了东西?”梨花开玩笑说。
“我没东西让你偷!”
“可你也要听我道谢一声再走哇?”
“谢什么。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呢。”
梨花心里更感动。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让自己感谢。她正不知如何说好,那年轻人突然说:“小姐,天要黑了。你该走啦!”
“我无家可归。”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不说为好。说出来吓你一跳!”
“我没那么胆小!”
“听说过一个叫梨花的妓女吗?”
“久闻大名!可惜不曾相见。”
“我就是梨花!”
“你——?”年轻人大吃一惊。
“是的。我就是梨花!”
“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唉!一言难尽……”梨花泪如雨下,把自己几年的经历,统统告诉了他。
算命先生极为同情,就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直愣愣地看住她,显得很急切。脸也有些发烧。
梨花叹口气:“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出家!”
年轻人一愣,有些尴尬:“你……也好!有合适的地方吗?”
“还没有。就怕人家摸到底细,不肯……收留我。”梨花呆呆的,泪也流出来了。
算命先生沉吟半晌,忽然说:“你若真想出家,我倒有个地方,可以介绍你去。”
“哪里?……”
“就是我们家乡的老黄河边。那里有个影柳庵,只一位师父。我和她曾有一面之交。那里虽离县城仅八十多里,但极为僻静,不会有人发觉的。你若愿去,我可给你写一封信带上。”年轻的算命先生说得很诚恳,也很有把握。
梨花非常激动,站起来看住他:“先生,我该怎谢你呢?……看我,至今还未请教你的大名!”
“我姓郑。名字就免报了。你不必感谢。说老实话,当初,你抗婚的勇气,我很佩服。但又……为你可惜。现在,你决定出家,暂避一时也好。我……能为你做点事,很高兴。又都是家乡人,不必客气!”
“不!我要报答你!我在几个城市都有存款,你若需要……”
“我不需要。钱多了,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那我只好以身相报!”梨花突然冲动地扑上去,“今晚,我就住在……你这里!”
郑先生慢慢推开她:“不!姑娘,若这样,我就失了人格。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报答。况且,你已决定出家,我不能损害你的信守。你今天要是没地方住,就住我这里。我去另找地方。”说着,从一只小木箱里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放下:“你若去影柳庵,就带上它。我走了。后会有期!”
老尼姑说到这里,哽哽咽咽哭起来。猫猫就和她睡在一头,也很感动,就问:“那个救你的郑先生,就是我今天见到的那个疯老头吗?”
老尼姑抹抹泪,索性披衣坐起。猫猫也爬起身,下床为她倒了一杯水。又上床来,躺到老尼姑怀里,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他就是你今天见到的那个郑先生。不过,他可不疯。事实上,对人生世相,他看得比我透彻。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先祖做过知府,死得早;父亲是前清举人,参加过公车上书,后来被杀。他自幼饱读诗书,却再不愿出任做官,连教书也不干。就四海周游,以算命为生。游名山大川,看人世百态。冷个眼,只做旁观者。